袁男和小姑的生活比在家时要好一点点,除了每天的玉米饭,有时会有盐菜吃,只是一筷子只能夹一丁点盐菜,就着这一丁点盐菜要吃一碗饭。
风雨楼的一层也住了好几个老师,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宝贝”,有的是笛子,有的是二胡,其中有一个老师的宝贝是煤油炉,这是一个有着微卷头发的老师,袁男从来没有见过煤油炉,他好奇地看着这个老师操作煤油炉燃起蓝色的火焰,下了一把面条。
那个微卷头发的老师煮好面,也盛了一碗给袁男,袁男并不饿,但还是接了过来。那顿面条是袁男吃到过最好的面,面是宽面,只放了点猪油和盐,但就这样的面条让袁男一辈子都记得,也让袁男一直都喜欢吃面,尤其是宽面。
小姑听袁男说了这事,严厉地问袁男当时是不是饿了,袁男怕被责罚,违心地点了点头,小姑告诫袁男不要再乱去吃别人的面条。
面条对袁男来说是奢侈品,在家的时候,都要到生日时才能吃到,随着面条一起的就是一个煮熟的鸡蛋,有时是一碗米饭加一个鸡蛋,蛋是家里养的鸡下的。
那时鸡蛋、米饭和面条都是奢侈品,一般要女人坐月子时才可以吃到。袁男过生日,蛋是固定必须有的,米饭和面条可以互换。这样的好事一年才一次,比起袁男的小姑小时候,这些都是好生活了。
袁男小姑出生的年月正是三年大饥荒时期,那时袁男小姑出生,没有粮食吃,自然也没有母乳,人们吃树皮,吃观音土,袁男小姑能活下来都是一个奇迹。
生活的苦使袁男小姑早早独立,十岁开始帮家里挣公分,因为营养缺乏,错过了长身体的关键期,所以袁男小姑娇小而体弱。因长期劳作,形成了坚韧不服输的性格。
吃饭问题,对袁男小姑来说,没有太多讲究,所以直到很多年后,袁男小姑都不怎么会弄菜做饭,也不追求色香味,只要弄熟了填饱肚子就行。
“巧妇难为无米炊”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一年才一次的鸡蛋和面条福利对袁男小时候来说也不算个什么事,就是解个馋。但对袁男小姑小时候来说那就是奢侈。
解馋这个事除了在每年袁男过生日时能实现,也有例外的时候,那是每当袁男睡觉常常梦中惊起时,袁男奶奶会认为袁男丢了“魂魄”,需要弄一个“叫魂”仪式。
叫魂时,袁男奶奶会弄一小碗米,放一个蛋在米中竖立插起,弄几粒米在蛋顶,再在米中插上一炷香,米碗放在大门口的木凳上,奶奶在木凳后面危襟正坐,嘴里叫着袁男的小名,在小名后加上一句:
“列祖列宗请保佑,魁星踢斗,三魂七魄回来喽!青云得路,归来无阻。”
这样不停的叫唤直到一炷香燃完,如此三夜,最后把这碗米饭和这个蛋煮来给袁男吃,三魂七魄就归位了。
说也奇怪,每次这样做之后,夜惊的毛病还真的好了。但也有不管用的时候,那时就得去请寨子里出名的“迷拉”(就是男巫师)或是“师孃”(女巫师)亲自来叫魂,巫师的仪式会复杂得多,把几张冥纸钱点燃放入一碗作过法的水,嘴里念念有词捧着这碗水走遍各个房间,火焰在经过某房间时会突然指向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吸收过去的样子,呼呼响着偏向那边,火焰的颜色由黄变白,由白变篮,最后变成绿色。
这时就会在那个火焰指向的位置“打酢坛”,“打酢坛”的方式是舀一瓢水,用火钳夹一块烧红的煤炭放入水中,会产生很大的暴鸣声,伴随着水的沸腾飞溅还会有强烈水蒸气,宛如一条从瓢里升起的汽龙,再迅速拿着瓢使这条汽龙围绕那个位置转一圈或三圈。
打好酢坛,再把一个蛋放在冥钱碗里,同时把碗放在刚才那个位置,念祷一会儿,又点燃很多冥钱纸,把蛋放在冥钱纸里烧熟,将热蛋顺着筋络滚遍袁男的全身。
最后打开蛋,看蛋壳和蛋白上的纹路,说出袁男是在什么地方受到的惊吓,一般都会很准确,如果不准确,就重看纹路再说一个地方,这样就更准确了。最后这个蛋还是需要袁男吃下去,到此仪式结束。
但有的仪式并不会有吃的给袁男解馋,有时袁男头疼脑热,作为中医师的袁男爷爷又不在家,袁男奶奶就会拿上三支筷子,用一个小碗装上水,把水在袁男头上绕三圈,用碗底触一下头,然后把三支筷子立在水里,嘴里念念有词,给筷子浇三次水,三支筷子就稳稳地立在了碗里,一会儿后筷子自己解散,那时,用袁男奶奶的话来说,病痛也就消解了。
这个仪式让病痛消解,可能大半是因为袁男的好奇心使然,平静下来,自然就没有觉得那么痛了。
在巫师的“叫魂”仪式上,袁男能注意到火焰偏离的方向总是朝着楼上,那时的火焰会变成绿色,楼上停放着一口棺材,这是巫师不知道的,由此,袁男觉得巫师的这个仪式是有点神奇的。
那口棺材被黑色的漆刷得乌漆麻黑、油光锃亮。家里来太多客人时,袁男就会被赶到楼上睡在棺材旁边,与棺材为伴。袁男几次想打开棺材,都没有实现,一是因为害怕,二是力气小的原因,袁男只知道爷爷好像放了一些东西在棺材里。
未知的东西,总会让人有着足够的好奇,袁男一直不知道爷爷有什么宝贝放在棺材里,就像袁男放学回家必经的那个三岔路口,袁男也不知道会通向哪里,只有一块年代久远字迹模糊的“指路碑”立在Y字的岔道正中央,上面的三个方向指向的地名都是古地名,有的地名本地人都不知道。
那个三岔路总会吸引着袁男,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困扰着袁男,不停撩拨着袁男的好奇心,但是一直没有一个令自己信服的结果和说法。
这个现象是这样的:说是三岔路,其实还有第四条路,这条路是一条不通的死路,每个人走第三条路时都会不自觉地偏离原来的方向,走到第四条路上去。第三条路是平直的路,第四条则是一条平缓的下坡路,下到一座山壁前就没有路了。
就算是袁男常走这条路,也会偏离到第四条路上去,就算眼睛盯住路,心里告诫自己不要走错不要走错,都会不知不觉走偏。
一般情况下,只要发现走偏,哪怕是只偏离几步路,只要走回来就没有事,后面就正常了。也有的人直接走到山壁前没有路了才发现。
村里的老人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条路,可能错的人多了,就走出了这条错路。
人会走错路,但肯定不会串错门,妈嘎中小学的老师们也不会串错门。都是一些年青人,大多数是男老师,常常来袁男小姑这里串门。
串门的同时,他们会送东西接济袁男他们,小姑一概不收。
在风雨楼的隔壁有一幢瓦房,住了苗家大叔一家,这位大叔也来接济一些葱头土豆什么的,小姑一律拒绝,那个大叔常常会放下就走。时间长了,苗家大婶骂了大叔一顿,连捎带打地把袁男小姑也骂了进去,小姑没有吭声。
后来苗家大叔瞒着大婶又送东西来,小姑让袁男拿着东西追到他们家还回去,正好被苗家大婶看见,剁着砧板对着苗家大叔又是一顿臭骂。那个大叔之后再也没有来过。
有老师请袁男小姑去家里吃饭,小姑盛情难却,同时纠结地问袁男,又像是问自己,到底要不要去。
那个老师家比较远,他有一个亲戚住在学校附近。那亲戚劝说山路有点远,袁男太小,建议把袁男放在他们家玩,小姑和那个老师一起去利落一些,小姑却坚持带上了袁男。
吃过饭那老师让袁男去和一些小孩子玩,但袁男小姑不允许。然后袁男就陪在一起听他们摆龙门阵,看他们看手相什么的。最后送袁男和小姑回来时,袁男都快睡着了。那个老师背着袁男一路送回来,只是从此小姑再也不去别人家了。
老师们来得更勤了,有送吃的,有送用的,袁男小姑一概不收,他们就一起过来做饭聚餐,这样就把吃的用的留在了袁男和小姑那里。
有个住在风雨楼上姓段的老师送来了一个电石灯,这个灯通过电石和水接触会产生电石气,喷射似的火焰很白很亮,如果说当时的煤油灯是白炽灯,那这个电石灯就是日光灯。唯一的缺点就是每天都要倒电石废渣,换新电石,偶尔电石管出气孔会堵。只是段老师不厌其烦地每天傍晚都来换电石,疏通气孔。
段老师是汉人,画得一手好画,会拉二胡,会吹笛子,从此袁男和小姑住的地方就热闹起来,好多借宿在风雨楼的汉族苗族男女老师偶尔会来这里聚会,他们一起唱歌,一起凑食材做饭做菜。
当稍晚一些的时候,他们会谈天说地,最后要离开时都会讲恐怖故事,吓得袁男常常尿床,然后一发不可收,变成了每晚都尿,小姑每天都洗得很辛苦,晾晒在道旁的树丛上,袁男常被邻居和小伙伴笑话。
去看医生,吃了些中药苗药也不见好,医生总说袁男内体太差,只能慢慢将惜,长大了应该会好。至此小姑每天晚饭都不准袁男喝水和吃任何含水分多的东西,这样控制下来,要好一点点。
小姑对那些老师们下的逐客令就是让袁男去洗脸洗脚准备睡觉,说第二天还要上学。袁男一边听着那些老师念念不舍地说这说那,一边用毛巾沾水盖在脸上,偷偷从毛巾里吸水喝,没想到用来洗脸的水也这么甘甜,常常是脸还没洗,水就不见了小半。
那时上的课不像现在,都是上六天的,周六只上早上,周日休息,袁男他们每周回家一次。
段老师和袁男他们家在一个方向,原来段老师总是坐火车回去,现在每周陪着袁男他们走山路回去。
从此回家的路不再孤独。袁男小姑喜欢唱歌,段老师也喜欢唱歌,有时会用口琴伴奏,一路充满了欢声笑语。
虽然袁男小姑强行让袁男学会了换电石和疏通气孔,而且每次都让袁男在宿舍的门口弄,每天傍晚段老师还是会来帮忙,并说:
“袁男才六岁,你就让他弄这个,那个电石是有腐蚀性的,遇水会发烫,不要让他弄这个,很危险。”
袁男跟段老师学画画,一起唱歌。看什么画什么,听见什么歌就会唱什么歌。
其他的老师渐渐来得少了,只有段老师依然每天会过来换电石,小姑却让袁男把段老师的电石灯还回去。
晚饭时也没有和段老师一起吃饭,只有人多的时候才让袁男邀请风雨楼的每个老师过来,等几乎所以老师到齐了后,才让袁男最后上楼去邀段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