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涚;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淡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知命不忧。细故蒂芥,何足以疑!”
此赋的创作稍晚于《吊屈原赋》。作者吸收了先秦诸子所惯用的寓言手法,假借一只偶然飞入屋中的鹏鸟之口,抒发了自己对宇宙人生的看法。这在汉初的辞赋创作中颇具开创意义,对以后的辞赋创作影响颇大,如其后扬雄的《逐贫赋》在一定程度上就受到过这篇文章的启发影响。
狱中上梁王书
邹阳(?~前129),齐(今山东东部)人。与枚乘等为吴王刘濞郎中(官名,文学待从),皆以文辩著名。邹阳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有文八篇,所传辞赋,后人以为伪托。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诚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熟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熟察,少加怜焉。
语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于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于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
苏秦相燕,人恶之于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伋兇。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雎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身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穆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意,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
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信子冉之计,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吴越为昆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霸不足侔,三王易为比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悦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仇,而强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此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霸中国,遂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于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隳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隋侯之珠,夜光之璧,只足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乱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周文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拘挛之语,驰域外之义,独观于昭旷之道也。今人主沈谄谀之辞,牵于帷墙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汙义;砥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恢廓之士,诱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汙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邹阳为梁孝王宾客时,受羊胜等中伤下狱,在狱中给梁王写下这封事关生死的信。忠而受谤,信而见疑,邹阳以一腔悲愤,征引前代君臣偶合之事,抒发冤屈之气,“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司马迁《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全文广譬长喻,不嫌繁复;辩析事理,中肯明白。以其情辞俱切,说服说动梁王,得以赦免。汉初之文多纵横气,本文巧于辞令,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特色。
哀秦二世赋
司马相如(?~前118),字长卿,蜀郡成都人。景帝时曾为武骑常侍,因病免。其为人口吃而善著书,为汉代最杰出的赋家,代表作《子虚赋》和《上村赋》对后世影响深远。
登陂阤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峨。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岩岩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乎悽綑。汩淢靸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观众树之蓊疻兮,览竹林之榛榛。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弥节容与兮,历吊二世。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乌乎!操行之不得,墓芜秽而不修兮,魂亡归而不食。
此赋为司马相如侍从汉武帝过宜春宫时所献。作者沿途经过秦二世墓,有感于秦朝灭亡的历史,因而奋笔写下了这首名篇。
长门赋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誾誾。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猨啸而长吟。翡翠协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
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痀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噭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征以却转兮,声幼眇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裡香。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司马相如作品。
此赋与《哀秦二世赋》同为骚体。它细致地刻画了陈皇后失宠以后孤独、寂寞的苦闷心情。同时,作品中通过对陈皇后的刻画,也概括地反映了后宫失宠女子的普遍不幸,真实再现了后宫女子的生活境地及心理感受,所以《长门赋》又开了后世文学创作中“宫怨”题材的先河。
答客难
东方朔(生卒年不详),字曼倩,西汉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武帝时官至太中大夫、给事中。朔为人诙谐,“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上常用之”。以辞赋著称,作品有《答客难》、《七谏》。
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数,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备也。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禽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谈说行焉。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廪仓,泽及后世,子孙长享。今则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动犹运之掌,贤不肖何以异哉?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谈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故曰时异事异。
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诗》云:‘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荷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得信厥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所以日夜孳孳,敏行而不敢怠也。辟若詻,飞且鸣矣。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诗》云:‘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故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搾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使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盖圣人教化如此,欲自得之;自得之,则敏且广矣。
“今世之处士,魁然无徒,廓然独居,上观许由,下察接舆,计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耦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于我哉?若夫燕之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也,子又何怪之邪!语曰‘以筦窥天,以蠡测海,以莛撞钟’,岂能通其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繇是观之,譬犹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处士,虽欲勿用,固不得已,此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或于大道也。”
作者用主客问答的形式,抒发了自己不受重用的怨愤与不平。同时也在客观上反映了战国纵横之士与汉代中央集权统治之下文士们的不同处境,和时势的变迁给文人的地位所带来的变化,从而揭露了封建专制制度下知识分子只能任从皇帝们随意摆布的不幸命运。从这样一篇文赋,我们既可以看到作者个人的境遇,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个缩影,我们还可以看到当时整个社会的现状,一篇好的、能流传千古的文章就应有如此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