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狱,裴耀卿忍不住道:“这厮实在欺人太甚,绝对不能放过他!”
便见张九龄淡淡地整了整衣衫,又捋了捋胡须,道:“此乃国事,无关私欲,一切秉公处理,不可着了他的道。”
其实甫一听李林甫让自己这么干的时候,安禄山是拒绝的,因为他惜命。即便在李林甫说服他之后,他在大狱中真那么做的时候,心里也是忐忑多于踏实的,所以他在还没见到李隆基的情况下,就说了无数有关李隆基的好话,希望有人可以传出去,最好直接传到李隆基的耳朵里。
命运确实十分眷顾安禄山,让他心想事成——张九龄和裴耀卿审讯他的时候,李隆基因为过分好奇,悄悄派了萧江沅前去旁听,当时萧江沅就躲在隔壁。
得知安禄山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神人,李隆基更想见见他了。
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见除了张九龄和李林甫之外,裴耀卿及常参官们纷纷露出了些许鄙夷之色,萧江沅微微皱起了眉心——安禄山张口就来,脸不红心不跳,这也算是一种不凡的能力了。都是阿谀奉承,朝臣们不也给天子上过尊号,还把天子的生日设为千秋节,只不过比起安禄山要含蓄多了。可仅凭如此,朝臣们就这样鄙视他,未免有些五十步笑百步。
萧江沅这是同为臣子,有感而发,李隆基身为君主,并不管那些。他知道安禄山是以退为进,也还是听得甚是开心,却又不想就这么放过他,便道:“张相公以为如何?”
张九龄拱手道:“春秋时期齐国有司马穰苴,为将时以齐王宠臣庄贾为监军,庄贾只是误了时辰,便被司马穰苴斩首示众;又有孙武为吴王练兵,以宫女为例,其中吴王两位爱妾身居首位,却连同众宫女一起无视军规,嬉笑如常,亦被孙武斩首。宠臣如何,爱妾又如何?军令如山,怎可轻恕?”
安禄山暗自翻了个白眼——不饶就不饶,说那么多废话。
李隆基虽然早就知道张九龄会怎么回复,可当他真的听完,还是有些哭笑不得:“上天有好生之德,安将军又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往日也有军功在身,如今不过出了一次错,哪能就这么处死。张将军培养一个将领出来也不容易不是?”
张守珪忙接下话头:“圣人所言甚是!臣也是觉得此人难得,才如此看重他,他打了败仗,臣也痛心不已。军法固然如山,可古往今来,也不乏有戴罪立功之辈,安将军精通六国语言及东北各处的风土民俗,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还望圣人看在他往日有功的份上,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安禄山也忙道:“罪臣不论今生还是来世,都愿意为皇帝陛下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张九龄道:“安禄山失律丧师,于法不可不诛!”
律法可是李林甫负责修订的,听张九龄提到了法度,李林甫立即站了出来:“虽有法不容情一说,也有法外容情一说,法理情理兼顾,方是好的法度。臣以为,圣人守法,诛杀罪犯也可,圣人爱才,施以隆恩也无不可,只看此人是否值得。安将军人就在此处,圣人看他如何?”
李隆基笑道:“确实是个可造之才——张相公以为呢?”
张九龄跪下道:“臣观此人貌有反相,此时若不杀之,日后必为后患!”
安禄山心下一惊,慌道:“张相公说得好生吓人,罪臣不过一个小小的讨击使,哪里来的胆量与能力,竟能有造反之心?莫不是所有张相公看不惯的人,都貌有反相?”
李林甫和张守珪相视一眼,两人也都没有想到,张九龄竟能吐出这样一句话出来,还好安禄山反应快。
李隆基见张九龄为了杀安禄山,如此地不择手段,还口出狂言,方才的高兴去了大半:“张爱卿勿以王衍自比,安将军也不是石勒。我都做了近三十年的皇帝了,此等小事,难道还会失误?”
西晋大臣王衍曾偶遇胡人石勒,也是觉得石勒面相不凡,恐为天下大患,可等他派人去抓石勒的时候,石勒已经离开。而最终,石勒确实杀了王衍,还建立了赵国。
李隆基用典故反驳典故,终于将安禄山一事敲定:军法不可违,所以将安禄山免职,但此人既是忠良能人,便让他以普通士卒的身份,留待日后戴罪立功。
张九龄又想说什么,却被走到面前的萧江沅拦住了:
“此事到此为止,张相公不宜多言。”
安禄山终于把命搏了回来,这才注意到萧江沅。他随即想起了李林甫最后与他说的一段话——
“你尤其要注意一个人,便是天子身边的那位萧将军。此人,你绝对不能得罪,要时时刻刻以礼相待,最好你待她甚为恭敬之时,让圣人也看到,这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安禄山本来不以为然,此刻才发觉萧江沅此人对于天子来说,确实是个不太一般的存在。能在天子身边自由来去和讲话,天子丝毫不干预,也不生气,就连张九龄都买她的账,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事情既已决定,李隆基便马上令人给安禄山松绑,同时给张九龄等常参官们下了逐客令。萧江沅亲自把他们送了出去,等再回到殿内时,安禄山已经坐到了李隆基左下首,张守珪则为右下首。
难道……这个安禄山就那样得她家阿郎喜欢?萧江沅也忍不住仔细观察起来。只见他看似又傻又愣,对李隆基是感恩戴德,总能逗得李隆基哈哈大笑。听他所言,他父亲是粟特人,母亲曾为突厥的女祭司,少年时做过互市的牙郎,所以口齿伶俐,还具有方才张守珪提过的两种能力。而他原本的名字并不是安禄山,而是谐音的“轧荦山”。
“‘轧荦山’是粟特商旅的保护神,也是拜火教的战神,臣的母亲给臣取了这个名字,便是希望臣能有朝一日,成为一个大英雄,像战神一样的英雄!可是臣是大唐子民,就该有大唐的名字,所以臣在投军的时候,给自己改了这个名字。”
“都是好名字。”李隆基听得有滋有味,朗然笑道,“我便看着你,有朝一日成为我大唐的战神!”
这话的份量就重了。张守珪立即起身跪下,郑重伏拜,见安禄山又愣神了,脚又踢不到,便只好咳了又咳,可安禄山还是不为所动。
——安禄山这次是真的愣住了。他今日的目标是保住这条命,可从来没想过,还能与天子有一番这样接近的交谈。而他这个理想,此前并不是没对其他人讲过,可没有人相信他,还取笑于他。李隆基这不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么,为何便能这样相信,又如此地当真?
他不能再把李隆基单纯地当作救命恩人来看待了。
李隆基让张守珪赶紧起来,然后起身走到安禄山面前,轻轻地拍了拍安禄山的肩:“希望你下次入京来见我的时候,不再这般灰头土脸,到时我必然让你好好见识一下,长安的模样。”
安禄山的双眼,立时充满了对于繁华的狂热与渴望。
等张守珪和安禄山也退下了之后,萧江沅才淡淡地道:“不过装傻充愣而已,大家也能这么高兴?”
“难道我看不出来,他那多是装出来的?”
“那……”
“那我听着也开心。”李隆基摊了摊手,“他若是真傻,怎么会被张将军看重?必是大智若愚之辈。他跟其他臣子还不一样,他愿意装疯卖傻来哄我开心,哪怕为人所不齿,这个你能做到么?”
萧江沅摇了摇头。
“那不就是了?”李隆基轻笑了一声,“朝臣们也做不到,只有他能做到,我不偏袒他偏袒谁?”
刚回到中书门下门口,张九龄就站住了脚,转头看向了李林甫。从方才李林甫的反应,他就已经知道,安禄山一事必与李林甫关系匪浅。
李林甫一见到张九龄平淡无波的眼神,就知道自己露馅了。见张九龄凝视着自己,久久无言,李林甫赔着笑脸凑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躬身拱手道:“张相公可是有什么示下?下官洗耳恭听。”
便见张九龄定定地看了自己一眼,似低叹了一声,便抬步进了中书门下。
待裴耀卿也拂袖进去,李林甫才直起腰来,长舒了一口气。
安禄山的事刚一结束,东都闹鬼一事就又重提了起来。
自从传闻闹鬼以来,李隆基就没睡过几个好觉,紧接着又是太子又是安禄山,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任凭萧江沅再怎么劝,也无济于事。
李隆基执意要回长安,自然仍是遭到了张九龄等人的反对,理由还是之前的那个,不能误了农忙。这一次机会,李林甫更不能放过了。朝会之后,他故意走得慢了些,腿也瘸了些,果然引起了李隆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