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没什么好泄气的。”
“你说没有便没有吧。”李隆基不以为然。
其实萧江沅说的是真的。
“圣人已经对王毛仲产生了戒心甚至龃龉,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不过损了个齐澣而已,还不是怪他自己。只要王毛仲再接再厉,扳倒他只是时间问题。”回到家后,听吕云娘问了和李隆基一样的问题,萧江沅解释道。
吕云娘不解道:“此事一出,难道王毛仲不会察觉圣人待他之心有变,从此老实起来?”
萧江沅脱下圆领外衫,露出了里面秋香绿的束胸。不知是无奈于吕云娘对这多彩束胸的执念,还是王毛仲此人,她沉沉地叹了口气:“他没有因此而愈发放肆,便是他心明眼亮了。”
“此话何解?”
“圣人那样做,本就是为了安抚王毛仲和他背后的军队,给他们一个交代。王毛仲又不是那等敏感之人,他不仅不会认为是圣人猜忌了他,反而会把此事当作圣人对他的袒护,从此更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
“……你倒对他很是了解。”
“毕竟再如何不和,也共事多年了。”
此时她们正在吕云娘着人建造的一间浴室里,有一座十尺见方的石制浴池正盛满了水,热气腾腾。浴池的石壁光滑而无雕饰,简单而雪白,正是萧江沅喜欢的样式。
“你让人在家里鼓捣大半年,为的就是这个?”萧江沅问道。
吕云娘已经下了水:“不是你说的,骊山的温泉池虽好,却总有一些多余的雕饰,不一定有多好看,却十分硌人么?家里这水质自然没有骊山的温泉好,但也聊胜于无了。”
李隆基几乎年年冬日都要去骊山汤泉宫待半个月。起初几年,萧江沅每一次随行,都计划着找机会好好享受一番,可是她的身份本身就是障碍,若她在骊山置有别业还好,可偏偏她认为自己在骊山一共待半个月,且每日都要伴架,实在没必要买一处宅子闲置在那里。
如此一来,她总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过了几年,她便对去骊山没有那么大的兴致了,甚至还觉得那些雕琢精致的池子越来越不顺眼,在吕云娘去年一脸期盼,想让她带着去一次的时候,她还顺嘴抱怨了出来。
不曾想,她说者无意,吕云娘听者有心。
看来她真的要在骊山置办一座宅子,带吕云娘去一次了。
萧江沅一边这样打算着,一边将束胸和下裤脱下,迈入池子,将自己全部埋入了温腾腾的热水中。
“你不怕淹死啊?”吕云娘的惊叫声自水面上传来,听来聒噪,萧江沅却觉得心神从未有过的宁静,身子也无比地放松,仿佛下一瞬便能睡过去了似的。
此后,她便养成了泡澡时睡着的习惯,每一次都让吕云娘无比后悔,后悔她为什么要如此多事,弄这么一个浴室出来。
但也不是毫无好处——她终于有机会仔细量一下萧江沅的尺寸了。
年底,萧江沅果然携吕云娘一同去了骊山汤泉宫。
萧江沅本以为,此番在吕云娘的掩护之下,她终于可以好好地泡一次温泉了,却不想李隆基不仅不许她在骊山附近置办别业,还直接将吕云娘打发去了玉真公主那里。
萧江沅翻阅奏疏的声音都不由得重了些。
“生气了?”李隆基轻哼道,“那你排除异己,我可说了什么?”
“臣不敢生大家的气。”萧江沅淡淡道。
“我不让你买别业,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你没有别业,吕云娘在骊山就无家可归,我让她去玉真那里,是以为玉真从不歧视别人,定会给她最好的照顾。至于你……难道你忘了早年我曾带你寻过一处野汤泉?”李隆基委屈地轻叹着,眼神不住地往萧江沅那里飘。
只见萧江沅微微一怔——原来他知道她心中所念啊,可是……
萧江沅也低低一叹:“那里……早就变成了平地。”
若非李隆基提起,萧江沅并不愿想起此事。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的,可时间过去得越久,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就越浓。
李隆基颇觉尴尬,想了想,唇角却是一勾:“那……倒也简单,有一处池子上盖有房屋,池子又很大,你若实在无处可去,可以去那里……”
“……大家是在说莲花汤么?”
莲花汤,便是李隆基专属的温泉。
被戳穿了心思的李隆基轻咳了一声,道:“你莫要以为我是那等轻浮的登徒子,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借用我的池子,我可没说要和你一起泡。”
“臣不敢僭越。”
“祖母的星辰汤你都敢在里面泡脚……”
“……”
待萧江沅进了莲花汤,李隆基背对着坐在屏风之后。他本想趁这个时间再处理一下政事,却不想萧江沅那边的水声虽不大,却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扰乱他的心神。
他想了想,终是卷上了奏疏,干脆开口道:“宇文融此事,你怎么看?”
自从齐澣事件过后,宇文融也出事了。原本他在宰相的位置做得好好的,同时兼任了多个使职,给李隆基谋划来不少钱,哄得李隆基十分开心。但不想没过多久,宇文融就被裴光庭等人给弹劾了。
他们说他身为特使,夺走了许多朝廷官职的权力,还苛捐杂税与民争利,惹得民怨四起,罪不可恕。
在李隆基看来,所谓民怨四起,乃是夸张的说法,主要还是使职干预了朝臣正当权力的行使,宇文融又因敛财而受他宠爱,不论为权还是为了圣心,他们都受不了宇文融,所以才有这一番弹劾。李隆基十分理解,便既没处置宇文融,也没责怪那些朝臣。
但后来,宇文融走了昔年张说的老路,为了堵住他人可能会有的入相之路,竟妄图陷人入罪,还被人家给逮了个正着,这下李隆基没法包庇了,只得将宇文融再度贬去了地方。
可是宇文融走了不久,钱就又不够花了。
李隆基烦闷起来,看裴光庭就不那么顺眼了:“你们总挑宇文刺史的毛病,如今他走了,你们倒是出一个人,帮我解决国用不足一事?”
至于另一个宰相萧嵩,凭借他俊眉的容颜,逃过了这么一劫。
而眼下,李隆基刚犹豫要不要把宇文融再召回,便有人举报宇文融在任汴州刺史的时候,贪污了数以百万计的公款,且证据确凿。
所以,萧江沅回答得没有丝毫迟疑:“既然证据确凿,那便依法处理。”
“他的那些事……李十郎没有参与其中吧?”
“臣听闻,宇文刺史之前回京重新拜相之后,曾几番登门去寻李中丞而未果。”
“……那便希望朝中尽快出现一个比宇文融还要厉害的财政能臣吧。”
一代能臣宇文融,就这样死在了流放的路上。而李隆基所盼望的财政能臣,将在未来的十数年里,一个又一个地出现,助他将盛世送上巅峰,也用一场豪赌,输光了他的一切。
——那便是后话了。
王毛仲确实如萧江沅所料一般,不仅没有任何的收敛,反而愈发猖狂起来。这次不仅萧江沅不肯放过他,李隆基也有些忍无可忍了。
年底正逢王毛仲新添麟儿,李隆基却仍是比照着旧例,不仅赏赐了许多酒肉金帛,还给王毛仲的儿子授予了五品的官职。
萧江沅知道,李隆基仍是在犹豫,这时候便需要她,来为他下定这个决心。
她便将传旨的活计揽了过来:“臣亲自去,才显得大家器重,若换了其他的小宦官,恐王开府多心猜忌。”
李隆基立时有些不悦:“他敢猜忌什么?他若是敢对你不敬,你回来便告诉我!”
萧江沅浅浅一笑道:“臣与王开府不和,臣说的话,大家会相信么?”
“……你骗过我么?”
“……臣不记得了。”
“那从今往后,你不能再骗我了。”
“臣,遵旨。”
不到两个时辰,萧江沅就回来了。不等萧江沅开口,李隆基先问道:“他又有了一个尚在襁褓便五品官的儿子,可还高兴?”
萧江沅摇了摇头,道:“王开府抱着那新任的五品官,只反问了臣一句:‘此儿难道不够封三品官么?’”
其实王毛仲还说过,若是萧江沅有了儿子,必然大富大贵远胜于他这稚子。萧江沅虽然知道这是侮辱与讽刺,她却一点都不生气,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他已经输定了,不是么?
果然李隆基勃然大怒:“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埋怨我么?此高丽蛮夷昔年是个什么货色,我都不曾怪他,如今他成了开府,又是殿中监、霍国公、内外闲厩监牧都使,还与万骑等北衙禁军有所勾结,他便敢为了一个黄口小儿,嫌弃我赐的官职低了?他的儿子生下来就要做三品官,那他想做什么?!”
经过两个月的筹备,等到开元十九年正月,李隆基不仅以“不忠”和“怨望”为罪名,将王毛仲贬去偏远的南方为别驾,还将与他交好或有姻亲的葛福顺、李守德等禁军将领,全部贬为地方别驾。王毛仲有四个年长的儿子,则一律贬到边荒之地做参军,还株连了数十个与王毛仲关系甚好的朝臣,动作之大之快,可谓迅雷不及掩耳。
失去了将领的北衙禁军,很快被李隆基安抚了下来,令其暂归入杨思勖和萧江沅名下的卫兵。萧江沅则干脆将杨思勖留在宫里的义子义孙与北衙禁军融合起来,建立了内飞龙兵,杨思勖征战在外,一切便都由她统领。
从此,天子宠臣便唯有萧江沅一枝独秀,宦官这一特殊的群体,也终于沾染上了军权,从而走上了权势愈胜的道路。
几日之后,李隆基犹觉不够,又下了一道旨意,要将王毛仲赐死。
萧江沅想了想,便将这旨意交给了静忠:“你与他相交一场,便由你去送他最后一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