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毛仲女儿的这场婚宴,被有心人看出了不少的门道。
圣人为此特意亲口给百官施压,太子却没去;宋璟人虽到了,却又是那副样子;传言与王毛仲不合的萧江沅,虽顶着天使的名头,终究携妻到访,却借着宋璟的势,连酒菜都没碰过便离开了。
如此一来,王毛仲颜面扫地,圣人的脸面也不太好看。圣人敬重惧怕宋璟,宠爱萧江沅,这俩人怎么做,圣人都说不得也没得说,但是对太子就没有好脸色了。
萧江沅也没有想到,太子李鸿竟然敢公然拂李隆基的面子。事后太子李鸿遭到了李隆基的寻衅责罚,萧江沅曾以李隆基的名义去了一次东宫,才知道太子李鸿早就听闻,在赵丽妃故去那日,她之所以没能把父亲带回来,不是因为武惠妃的拦阻,而是因为王毛仲多事。
太子李鸿的态度,着实是萧江沅的意外之喜。她本来以为,王毛仲因为跟各部将士交好,俨然是军中无冕之王,太子李鸿对他会拉拢居多,这可是个难题,如今倒迎刃而解了。
她已经按捺两年了。这两年来,她看着王毛仲逐渐膨胀,忘乎所以,终于为所欲为,近来竟开始有意识地扩张自己的权势,交结统御兵马之将领的同时,借李隆基的手去联结朝臣也就罢了,前两天还敢跟她家阿郎旁敲侧击地索要兵部尚书一职——这已经严重逾越了他的本分,也触及了她家阿郎的底线。
王毛仲早已不是当年缩在李隆基身后的家奴了,他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是掌管着天下战马的将军,是大唐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一旦文武相济,又做了与新任宰相无异的兵部尚书,岂非满朝文武都无法与之匹敌?
那时,她当如何自处?
她不相信她家阿郎想不到这一点,不然他不会拒绝王毛仲的请求,只是他太过自信,以为王毛仲始终在自己掌握之中,便忽略了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拒绝之后,只笑笑便将王毛仲轻轻放过。
她承认对付王毛仲,公心虽有,但私心更多。她从一开始就看不惯王毛仲临阵逃脱的胆怯与不忠,后来还嫉妒他受到李隆基更多而过分的器重与宠爱,再后来不知不觉,她就与他势同水火,不死不休了。至于她为什么从不对付朝臣,只是因为她与他们并无竞争,乃是并存关系罢了。
庆幸的是,王毛仲为人虽低劣不堪,但确有几分真本事,是个值得一战的对手,这让她给自己的虚伪和卑鄙,找到了些正当的理由。
更何况李隆基是知道她和王毛仲不和的,所以就算真要动手,也不能是她来。
所以她在李隆基召见吕云娘之时,去了一趟吏部,见了一位故人。
她相信凭借吕云娘的口舌,她家阿郎必然会把万骑的事情放在心上,从而把心底深埋的专属于王毛仲的那根刺,轻轻拨出来少许。日后再加上朝臣的提醒,他再如何自信,多少也会起疑,甚至是肯定——毕竟王毛仲实在过于嚣张,很多事已趋于明显,就差摆在台面上说了。
这一日与常参官们讨论完国事之后,李隆基望着萧嵩俊美的容貌,感受着朝堂久违的安静,只觉神清气爽。至于那安静之下的不平静,他暂时不想去理——裴光庭是不与萧嵩吵架,但是政事上仍是有许多矛盾,比如说选官这一块,萧嵩遵循的是从前的惯例,官职高低以才能博寡来论,可是裴光庭说,才能高低如何仅凭历年铨选的三注三唱便能确定,倒不如循资历,一目了然。
两边都有道理,可两边都过于极端。若仅凭才能,那才能平庸却脚踏实地、资历深厚的官员该何时晋升?若仅凭资历,又岂非才不配位,消磨人才?
分明两个人融合一下便能解决,他不信他们两个会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便忽略这一点,又把朝堂弄成之前的那副鬼样子。
许久没去梨园了,今日天气这么好,便去瞧瞧吧。李隆基正这样打算着,没有注意到群臣退出勤政务本楼时,有一个官员慢了几步,最后竟干脆留了下来,还是萧江沅提醒了他:
“大家,齐侍郎好像有话要说。”
李隆基这才回过神,见吏部侍郎齐澣一脸凝重地去而复返,关心地道:“齐侍郎这是怎么了?”
这齐澣便是当初与姚崇交好,还曾说姚崇是“救时宰相”的人。那时他还只是中书舍人,便有“解事舍人”之称,如今做到了吏部侍郎,更是独当一面。李隆基曾想过等他岁数再大些,历练得再多些,可以让他继承姚崇的遗志,也做个宰相试试,所以待他甚是亲厚。
齐澣先是稳稳地行了个大礼,道:“有一事,臣始终觉得不妥,但见圣人难得开怀,一直不忍滋扰圣人,可眼下臣若再不说,恐防之不及,还望圣人恕罪。”
李隆基展颜正色道:“侍郎有良言进谏,何罪之有?且照实说来,我必洗耳恭听。”
齐澣这才侃侃而谈:“臣以为王开府与葛将军联姻一事,甚为不妥。王开府执掌天下战马,葛将军则统领禁军,朝中虽有举亲不避嫌,但联姻不该如此。大唐开国以来,将士和战马向来分开管理,为的便是预防有人势力坐大之后,对大唐和圣人产生威胁,如今他二人联姻,成为盟友,其心可诛!
“且王开府本就是轻浮之人,权宠过盛,易**变,若不尽早铲除,恐生大患!前两日他向圣人讨要兵部尚书一事,已经在宫里宫外传遍了。兵部尚书是何等职位?他王开府又是何许人?此人不良居心已昭然若揭,臣请圣人早做准备,切莫为一小人所误!”
齐澣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李隆基听完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是无奈还是惋惜。
他怎会不知,自己对王毛仲的恩宠已经到了何等过分的地步,又如何不晓,齐澣说的句句有理?甚至于早在齐澣开口之前,他就已经想到了。
他固然愤怒过王毛仲的逃离与背叛,也厌恶他得陇望蜀人心不足,但只要听到王毛仲唤他“阿郎”,他就仍以为,王毛仲还是那个跟他一起长大的,曾与他同甘共苦,在他晦暗的年少时给过他无数温暖与欢喜的小奴仆。
那段日子,可是连萧江沅都不曾参与的人生啊。
——可惜,都过去了。
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而王毛仲,终究为臣。
君臣有义,亦有间别。君不可干预过多,臣也不能僭越。
“齐卿忠心为国,我心中有数。”李隆基沉吟了许久,终于开口,“只是此事非同小可,须得从长计议,不得草率,王毛仲毕竟掌握着京中兵马,他可动,兵马不可动,容我想一个万全之策,切勿伤筋动骨才好——齐卿先起来吧,赐座。”
齐澣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笑容:“圣人所言甚是,理应审慎。万望圣人严守此事,不要让那小人率先得知了。”
“这是自然。”就算齐澣不说,李隆基还想主动提醒,毕竟这些年,他没少吃这种亏。
齐澣又道:“也是圣人过于爱才,又重情的缘故,否则王开府怎会有今日?其实像闲厩、群牧一类的职位,与圣人关系那般紧密,本不应交由王开府那等人,最好是连朝臣都别交。”
李隆基奇道:“那还能任命谁?”
“萧将军为人谨慎小心,能力超群,又是宦官,无朝臣之患,足以在宫中任事,圣人尽可以委以心腹,又何必舍近求远,重用王开府呢?”
这句话,萧江沅可没让齐澣说。
想他聪明一世,竟也会犯这等愚蠢的错误。好在事情解释得通,众所周知她与王毛仲不合,齐澣贬王毛仲,既是为公,也是为了讨好圣人身边的另一个红人,即萧江沅,只不过他做得更明显了一些,倒不能因此便断定,他就是萧江沅找来的问路石。
就算李隆基不管不顾地认定了齐澣是她找来的又如何,难道王毛仲做的那些,便都是假的了?反正萧江沅也没指望,仅凭齐澣的一次进谏,就能扳倒王毛仲。
但她没想到,这次的失败来得那么快。
问题还是出在了齐澣身上。他一边希望李隆基保守秘密,一边却在送别旧友时,酒醉妄言,别说保密,一个秘密也没藏住。他那旧友名为麻察,原本是大理寺丞,近日因罪贬为地方小官,本就愁闷,齐澣的话就好比一条绳索,仿佛拉住了,就能将功折罪,留在长安。
他毫不犹豫地便将齐澣卖了,还是进宫,将此事直接捅给了李隆基。
李隆基也很无奈。这些年来,他怎么总能遇上这种人?!张瑋,姜皎,如今又加了个齐澣。这个麻察卖友求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怒之下,他直接下制,以“离间君臣”的罪名,将齐澣和麻察都贬到了极远之地,还是九品小官。
“就这么个口风,还做什么宰相?从头来过吧!”李隆基下完了任命,犹觉不消气。
萧江沅给李隆基烹了杯茶,双手奉上:“大家息怒。”
李隆基见茶盏烫手,先接过来放到了御案上,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萧江沅:“怎么你好像并不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