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萧江沅连看都不看了。
吕云娘又道:“你都做了三十年男子了,怎会因为几件小衣,就变回女子呢?”
萧江沅终于开口叹道:“我只是担心自己一旦有了开始,就回不了头了。”
“但有件事你得明白,束胸固然只有女人穿,但这天底下诸多颜色的衣料,可是不分男女,都能用的。”见萧江沅似从梦中惊醒一般,吕云娘笑了起来,“这可是我一针一线亲手缝的,你就真的一件都不喜欢?”
萧江沅这才把包袱拿到自己怀里:“我都喜欢。”
“喜欢便都试试吧。”吕云娘说完,就伸手去扒萧江沅的外衫。
“……?!”
次日一早,萧江沅便携吕云娘入了宫,可直到午膳过后,李隆基才“腾出时间”,在勤政务本楼的偏殿见了吕云娘一面。
李隆基先是摒退左右,连萧江沅也没让留在殿中。等所有人都退到殿外之后,他才起身,缓缓向吕云娘走去。
此时在殿中乖觉伏拜行礼的女子,姿容虽清秀,却也略显寻常。他环绕着吕云娘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仔细的打量,默然良久才漫不经心地道:“……也不过如此嘛。”
便见吕云娘身子一僵,然后缓缓地直了身来,垂首道:“……妾让圣人失望了,请圣人恕罪。”
李隆基脚步一停,眉尾挑了一下——他该说她过于谨慎小心,一丝不对也不敢有,还是该说她过分胆大,哪句不服都不放过?
他随意地往离他最近的席上一坐,慵懒地倚靠着身边的扶栏,开始盘问一切他想知道的东西:“你籍贯何处?”
“回圣人,妾籍贯长安万年县。”
“家中还有何人?”
“家中尚有四人,母亲与长兄、去年嫁过来的一位嫂嫂和今年出生的一个小侄儿。”
“你是怎么与萧将军认识的?想你一个花样年华的小娘子,怎会如此想不通,在一个宦官身上便托付了终生呢?”
吕云娘本还打算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证词说出,帮萧江沅一把,正苦苦寻找时机,甚至考虑自己创造时机,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位比她想的还要俊俏的皇帝陛下,果真对萧江沅十分上心,这下一点难度都没有了,她只需实话实说便可。
她便将当日发生的事,详细地给李隆基讲了一遍。
这两年中,萧江沅每次回到家,不是睡着便是醒着发呆。在她醒着的时候,往往会问吕云娘一些长安民间的趣事。吕云娘肚子里本就有些墨水,一来二去便练就了一副绘声绘色的口舌,此番正好派上了用场。
李隆基分得清哪句真哪句假,知道哪些实实在在,哪些又是春秋笔法,但还是被吕云娘讲故事的本事吸引住了注意力。尤其在他听到天子脚下、朗朗乾坤,有人竟敢强抢民女的时候,他甚至还有几分义愤填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一伙贼人!不过当时薛王和萧将军都在,他们此时应该已经在京兆府尹的监牢里了吧?萧将军英雄救美,又为你父亲操持丧事,你感恩戴德,便以身相许?”
吕云娘摇了摇头:“那伙贼人,现在还在逍遥法外。”
“哦?”李隆基多了几分认真,“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圣人当真要知道?”
李隆基十分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微微坐直了身子:“你且说来听听。”
“当时薛王认出了他们,乃是万骑的将士。”
“不可能!”李隆基立即道,“他们敢?”
“妾不敢欺君,圣人若是不信,可以去问薛王。”
“既如此,薛王当时为什么不与我说,萧将军也从未与我提过此事?”
“那是因为……妾不敢言。”
“恕你无罪。”
“因为万骑有所依傍,而那依傍是薛王心有不服却不敢惹的,至于萧将军……”
“萧将军如何?”
“她是不想圣人知道之后失望伤心。”
李隆基先是愠怒,心道王毛仲什么时候开始地位如此特殊,连他的亲兄弟都敬而远之,不敢招惹?听吕云娘把话讲完,他又怔了一下,一时心中柔情百转:“……这是她对你说的?”
吕云娘顿了一下,道:“这是萧将军那日对薛王说的,妾是偷听来的。”
“你胆子不小,竟敢偷听亲王与大将军的对话。”李隆基虽这么说,却并没有生气,“那你今日为什么要把此事告诉我,你们夫妇不该一体同心的么?她不想我失望伤心,你却违背了她的意愿,这又是何道理?”
“……圣人既然问到了,妾怎敢不说?”
李隆基想过吕云娘这一番话是出自萧江沅的安排,可即便如此,事情本身也不至于有假,更何况吕云娘是他要见的,那些内容也正如吕云娘所言,是他主动问到才得知的,一切都十分偶然,薛王还是证人之一。
而且此时,他的心思已经被萧江沅所左右了。他更多地以为吕云娘之所以违背萧江沅的意愿,是因为杀父之仇,以及她作为萧江沅的“妻子”,深知并嫉妒萧江沅对他的用心。
在吕云娘回答之前,他甚至还有点小得意,所以当吕云娘把责任推给他,他不仅没有生气,还觉得她口是心非,欲盖弥彰,从而更愉悦了些。
可想来想去又觉得不对劲,他便又问道:“萧将军乃是我的肱骨之臣,她待我如此上心,我待她亦是如此——听说萧将军和你近来开始同房而居,不知感情会否融洽,你……可有发现什么不对?”
李隆基就差没直接问她,知道萧江沅是女人之后,到底想怎么样了。
吕云娘自然明白这一点,便道:“臣知道萧将军实为女儿身,臣敬佩她,也敬佩能容纳她在朝中为官的圣人。”
李隆基轻笑了一下,道:“万骑一事,今日我若不问,你便当真不说?”
不等吕云娘开口,李隆基又补充了一句:“说实话。”
吕云娘便拜道:“即便圣人不问,妾也是会找机会说出来的。妾原本已经放弃申冤报仇了,人都死了,那还有什么用?妾不过一介民妇,又怎敢以民告官,且家中尚有老母、兄嫂与侄儿,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可今日,妾面君了,这可能是妾这一生中唯一的机会,可以把万骑的恶事直达天听,妾是俗人,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机会溜走。”
“也就是说,你若见不到我,就不会再追究此事了?”
“……妾追究不起。”
区区五个字,却道尽了某种无奈与绝望。
殿内一时安静无比,李隆基思忖了许久,才开口道:“你一直在民间,有关万骑的事情或传闻,你若知道,便都与我说说吧。”
若万骑当真那般嚣张,此类事情不会只有一件,李隆基最想知道的是,那些受其迫害之人,是否也像见到自己之前的吕云娘一家一般绝望——他们这绝望并不是对自己的,而是对他这个天子乃至整个朝廷的。
见李隆基这便严肃慎重起来,竟有几分要严查此事的意思,吕云娘既意外,又有些心神震动与感激。这位皇帝……确实有几分魅力,她忽然有些明白了萧江沅的感觉。
原来,皇帝还是在意百姓的,吕云娘对李隆基的印象立时便好了许多。
她便十分听话地,将她所知道的一一告诉了李隆基。只见李隆基的神色越来越沉,她不禁想到了天子一怒便伏尸百万,终于开始有了几分伴君如伴虎的恐惧。
“没有了?”李隆基的声音里流露出几分压抑。
“妾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李隆基点点头,忽而展颜一笑,道:“我今日找你来,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
李隆基情绪变化之快,让吕云娘愈发觉得皇帝心思深不可测,便更加小心翼翼了起来:“不知妾还有什么,能为圣人效劳?”
“她在家里……可有提到过我?”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吕云娘意料,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见李隆基问得比她还要小心翼翼,吕云娘想着萧江沅可没说这个不让说,便一点不少地都讲了出来。
“她……当真是这样看我的?”李隆基手背掩唇,鼻尖与指骨轻触,一声轻咳溢出了喉咙。
“其实这个,圣人应当比妾更清楚才是。”
这个答案,李隆基十分受用。他考虑了一下,道:“我可以赏赐你五十匹蜀锦,从今以后,你要照顾好她。她近来渐有女儿之态,这很好,想必是受了你的影响,我希望她能越来越好。日后你若有机会再入宫来,她在家中的事,也愿你能尽数如实相告。”
吕云娘默然犹豫了半晌,才道:“萧将军……就值五十匹蜀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