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心里虽怀疑,面上却仍彬彬有礼:“正是。只可惜如今却不知能否高攀了,那人可是薛王妃的亲弟弟,如今下官这表妹乃是罪人之后,虽皇恩浩荡,尚未没为贱籍,与那等高门郎君,却已不门当户对。”
萧江沅点点头:“韦氏乃是名门望族,家学渊博,自当清楚婚约乃是重诺,不可轻毁。娘子和十郎该如何准备,还如何准备,待三年守孝期满之后,我会登门来喝姜小娘子的喜酒。”
韦氏是不是真的不会悔婚,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有萧江沅这句话,这婚事就能成。姜娘子和李林甫都是心思玲珑之人,怎么不明白其中含义,纷纷拜谢萧江沅大恩。姜娘子是真的感激,李林甫则接受得理所当然——就在方才,他确定了一件事:舅父之死,与这位萧将军定有关联。
萧江沅位高权重,来此已是纡尊降贵,还主动伸出援手,李林甫怎么看,都觉得这不是出于往日情谊,更像是一种补偿。他虽与舅父亲近,却并没有因此恨上萧江沅。他自小便知诸如爱恨一般的感情,是这世间最无用之事,舅父人死如灯灭,倒不如趁此机会把握住萧江沅这个人,为自己以后的仕途铺路。
李林甫正思考要如何与萧江沅这个宦官交往,才能不着痕迹,至少不被御史抓住外臣与内宦过从甚密的把柄,便见萧江沅向舅母伸手,抱了抱他那幼小的表弟,还说了一句:
“这孩子模样甚好,必有后福。”
李林甫不由心里咯噔一下,这萧将军不会只想着补偿舅父一家,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吧。待萧江沅告辞,他将她送至宅子门口的时候,他才听她道:
“日后若有难处,可以来找我。”
这下李林甫可心里有底了,面上却不惊不喜。他也没有立刻请求什么——萧江沅是何许人也,作用可大着呢,他得把她留在最重要的时刻,绝不能轻易浪费了。
静忠一直等在姜皎宅邸门外,见师父终于出来,忙喜盈盈地迎了上去,便听到了师父对这位陌生郎君的允诺。他觉得奇怪,便在随师父离开的路上问了起来。
“哦,那人名唤‘李林甫’,你可以叫他十郎或者哥奴。他现在是太子中允,平日里在东宫任职,难怪你没见过他。”
静忠有点不开心:“师父没有正面回答徒儿的问题。”
萧江沅站定想了想,笑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他有这种允诺?”
静忠点了点头。
萧江沅道:“为了我自己啊。”
李林甫的小心思,萧江沅看在眼里,却并不反感。她其实十分喜欢这种务实的人,而且她认为,李林甫心思如此活络,想必才能也不差,日后若为高官,必能对她家阿郎有所助益,对她的地位也有所保障,所以日后若真有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她相助一下也无妨,当然前提是,不妨碍到她家阿郎。
听完萧江沅的解释,静忠轻哼一声,道:“他有那么大能耐么?”
萧江沅淡淡一笑:“我不知道,边走边看呗。”
萧江沅偶尔的这种随意和任性,几年来静忠虽已见怪不怪,却仍有些哭笑不得。他越了解师父,就发现师父与自己往日的想象和认知偏离得越远。他并没有任何落差,反而愈发着迷,也从中学到了许多东西。
“师父,我们现在是要回宫了么?”
萧江沅脚步一顿,默然不语。静忠见此,问道:“师父还不想回去?”
萧江沅其实不用非得在今日去姜皎宅邸,尽管这一日是姜皎的头七。而她之所以选择今天出宫,是因为张说回来了。
因着姚崇的缘故,萧江沅并不太喜欢张说。她虽不会因为私情而影响到她对李隆基的协助,但这不代表她能接受张说对她的亲切拜访。
静忠对此了解一二,笑道:“说起来,大张相公确实有些过分热情了,不光是师父,他和王大将军也十分火热呢,圣人身边的红人,他真是一个都不放过。”
王大将军指的便是王毛仲了。提起王毛仲,萧江沅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三日前,王大将军跟圣人闲话,想提拔你的官职,你可知道?”
这事王毛仲跟静忠提过:“你瞧瞧你那师父,太不像样了,你都在七品的位置上待多久了,还不帮你往上走走?”
静忠对此也颇无奈。他敏感地觉得师父有点不开心,忙道:“师父,他非要这样,徒儿也没有办法。”
“这不是挺好的么?”萧江沅轻描淡写地道。
坏了,静忠心下暗道,忙拉住萧江沅的衣袖:“师父你别生气,我始终是师父的人,是内侍省的人!”
萧江沅抬手甩了甩衣袖,见静忠抓得死死的,无奈一笑,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妒忌而已。”
……师父刚才说什么?静忠心跳加快起来:“师父刚才说的是……妒忌?”见萧江沅点头,他突然傻了,“师父……也会妒忌?”
萧江沅觉得有点可笑:“谁说我不会妒忌?”
静忠的脸刷地就红了。因为自己与王毛仲走得太近,师父竟然会妒忌,他简直要开心得飞起来了,却听萧江沅继续道:
“我妒忌他自小就跟着圣人,哪怕犯过不忠的大错,也仍能得圣人器重。就连大张相公,都是先去讨好他,再来讨好我,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朝臣的眼中,我不如他受圣人爱重,我还不是圣人身边的第一人。而他仗着圣人宠爱,竟越来越过分——你是我的徒弟,何时需要他来提携了?”
原来师父妒忌的是……这个?一想到李隆基,静忠就开心不起来了,不过他还是道:“师父放心,徒儿是不会背叛师父的。”
“哪怕有朝一日,我要将他斗下去?”
静忠只犹豫了一瞬,便道:“是。”
萧江沅浅浅一笑,顺势拉住静忠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我们回宫吧。”
因张说比张嘉贞年长一些,故而朝中都称张说为“大张相公”,张嘉贞自然便成了“小张相公”。张说对此甚是满意,张嘉贞就很不乐意了,明明他的官位更尊贵些好吧?
源乾曜还是一如从前副手的位置,他倒也十分自得,并不想更进一步。张嘉贞和张说就不这样想了,过去几年朝中都是一主一辅两位宰相,唯独他们这届是三个,就算源乾曜甘居二线,首席宰相这里仍是一山不容二虎,他们二张之间必须得争出个高下来!
萧江沅刚回到紫宸殿,便听见两位张相公又意见相左了。此次是广州都督裴伷先犯了罪,张嘉贞认为,应该在朝堂上杖责以示惩戒,同时还可震慑百官,张说则认为士可杀不可辱,刑不上大夫,裴伷先按律当流放,何必另杖责羞辱?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张说不论说话做事都更有章法,别说李隆基,萧江沅也觉得此番张说更有道理。结果可想而知,退出紫宸殿的时候,张嘉贞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忍不住对张说道:“这点小事也值得这般较真?”
张说神清气爽地捋了捋胡须,笑道:“张相公,倘若国之大臣都可以这般羞辱,今日是裴都督,来日难保不是你我。张某方才那样说,可并不仅仅是为了他人,也是为了天下所有士子,当然也包括你我啊。”
说完,不等张嘉贞有没有话说,张说便冲送他们出来的萧江沅拱手一礼,再冲张嘉贞颔了下首,最后施施然离去。
张嘉贞气得跟萧江沅告别时,都带着几许愤然之气。他不想让萧江沅觉得他无礼,可又实在忍耐不住,一时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见萧江沅不以为意,还劝他放宽心,他才松了口气。
等萧江沅再度回到紫宸殿里,便见李隆基左手是张嘉贞的奏疏,右手是张说的,左看看右看看,时而摇头,时而叹气。她忍俊不禁道:“大家何必如此苦恼,谁更好,选谁便是。”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隆基终于开怀起来。
自从废后一事一出,众嫔妃便像是约好了一般,不论他去谁那儿,都劝他去皇后那里,就连武贤妃都是如此。皇后为人爽朗大度,多年来得众妃嫔爱戴敬重,他不是不知,只是没想到竟能到如此地步,这可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他便更不好废了。
也因此,这段日子以来,李隆基过得着实不算好——去哪个嫔妃那里都被往出撵,这样的皇帝,他是古往今来头一个吧?
与此同时,他发现武贤妃被孤立了,想来是听说武贤妃想取王皇后而代之的缘故。他本来就因为王皇后和王守一,觉得武贤妃十分无辜,如今她与自己同病相怜,便更宠爱了武贤妃几分。
见李隆基近日这般与妃嫔们呕气,萧江沅十分好笑。趁着李隆基心情好,萧江沅便把心底的疑问提了出来:“大家……究竟为什么非要废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