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全新的合作,为了从一开始就跟他处好关系,李隆基特意让自己身边最得力、品级最高之宦官,亲自去迎他入京,来表达自己对他的看重。希望他入京之后,能够对自己温柔一些,进谏的时候也最好婉转一些,自己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他务必轻拍——希望是渺茫的,但总要有,不是么?
杨思勖刚走,萧江沅就得到了这个消息。广州都督……那不就是宋璟?
萧江沅恍然大悟。若说朝中有谁德才兼备,为人处世可为表率者,除了宋璟,真没有谁更合适的了,只是他这些年总在地方任职,萧江沅便一时没能想起他来。
他要是入京做了宰相,来日可就有意思了。萧江沅不禁万分期待起来。
杨思勖就没有萧江沅这样的好心情了——他是哭丧着脸回来的。
李隆基看到杨思勖这副模样,心下一惊:“可是宋公出了什么事?”
杨思勖更委屈了:“有臣在,怎会让宋相公出事?”
“那你哭什么?”
“大家您不知道,宋相公他……”杨思勖刚要说,就听萧江沅轻咳了一声,道:
“阿兄,不可因私情而进谗言。”
杨思勖急了起来:“你把你阿兄当成什么人了?我虽心有不满,也必将实话实说!再说了,是大家让我回来之后,把什么都告诉他的!大家说是不是?”
“是是是,你快说。”李隆基忙哄道,便听杨思勖讲述起来。
杨思勖本来就十分敬重宋璟这样的正人君子,抵达广州之后听当地子民对宋璟也多是敬仰感激之语,便更加期待与宋璟的会面了。可当他真的与宋璟见面的时候,宋璟不仅始终板着脸,还从不主动跟他说话,交流就更没有了。
他一开始还替宋璟找理由,比如宋璟可能天生就不会笑,也天生沉默寡言,可后来同行返回长安的路上,他发现宋璟对其他官员都正常说话,唯独对他始终默然,最起码的问候也用点头来代替了。
杨思勖是个活泛的人,一路上大眼瞪小眼,什么话都不说,可真是把他憋坏了。即将抵达长安的时候,他终于不再欺骗自己,确定了宋璟就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杨思勖自认是一个忠君爱国秉性正直的好宦官,不说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好歹也官居三品,宋璟才刚刚重新拜相,就这般瞧不起他,实在是目中无人。
他说完一切,忙再三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污蔑宋璟,弄得李隆基哭笑不得:“我就算不信你,也得信宋公啊。”
杨思勖傻了:“大家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非要臣以死明志么!”
“不不不,”李隆基忙安抚道,“我的意思是,你所说的与我认识的宋公一模一样,只是你误会了,宋公并没有看不上你的意思。”
萧江沅接着解释道:“阿兄是宦官,而宋相公是朝臣,本就不能与阿兄过从甚密。”
杨思勖仍有所不解:“那也不至于连句话都不能说吧?”
“这正是宋公的难得之处。”李隆基赞赏道,“若是其他的官员,必会因你的身份多些客气,但宋公持正,严于律己,宁可矫枉过正,也不容有失。这正是我现在最想要的宰相,有宋公在,看谁还敢徇私枉法,结党营私。”
杨思勖细细想想,点头道:“臣明白了,原来宋相公是这样的人。在臣有权势傍身之时,宋相公不阿谀奉承,若有朝一日臣无权无势了,宋相公也不会落井下石。”
萧江沅颔首道:“正是。”
李隆基笑道:“这下,你不委屈了吧?”
杨思勖颇不好意思,抿嘴一笑,比哭还难看几分,李隆基便让他下去休息了。见萧江沅自从知道了新宰相是宋璟,就十分开心的样子,李隆基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开心些什么?宋公可不是姚公,别说干预朝政了,就连参政的机会,他都不会给你的。”
萧江沅针锋相对地道:“只要于大家有利,臣无妨。”
将来的日子谁更不好过,还不一定呢。
开元四年末,在姚崇和源乾曜都被罢相之后,宋璟和苏颋成为了新的政事堂主人。
文武百官对此二人都很是信服。宋璟自不必说,不仅能力为众人所认可,且多年前就敢直言极谏,其刚正更无人能及;苏颋则是先许国公苏瑰之子,儿时便是神童,长大后更文采斐然,曾与昔日的宰相张说并称“燕许大手笔”,若说张说是文坛领袖,苏颋也不遑多让。
“臣想起来了,”萧江沅道,“唐隆年间,大家推翻韦庶人,曾一夜之间要颁布数十道制书敕命,那时刘幽求尚在,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而那晚在中书省值夜的,就是苏相公。”
李隆基点头道:“当时多亏了他文思泉涌,不仅一道制书都没耽搁,写得还都十分好看,那时我便觉得他甚好了。”
不仅如此,李隆基还特意让苏颋手抄了几封制书的副本,留给他日后学习写文章用。萧江沅此时正在帮李隆基整理摆放奏疏的架子,正好看到了那些副本:“那怎的大家现在才想起来拜他为相,还让他同宋相公一起?一个有能,一个有才,大家不担心他二人互相竞争?”
“当时他只是中书舍人,尚需历练,不足以为相,也因为当时功臣太多,拜功臣还来不及呢。后来又有了姚公和卢公,如今也正因为是宋公,我才让苏相公做另一位宰相。宋公刚正有余而柔顺远不足,苏相公的脾气就随和多了,”
萧江沅懂了:“大家是希望宋相公和苏相公,能像当时的姚相公和卢公那般。”
李隆基背靠圈椅,放松地道:“我可不像太宗皇帝和祖母那样,有那许多精力和能力,可以一边任命群相,一边又身兼皇帝和宰相双职。我啊,就喜欢一主一辅,两个宰相足够了。他们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才华,我给他们权力,也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放手去做,至于我,若能垂拱无为,便是最好。”
那时,想必就是太平盛世了。
宋璟和苏颋并没有让李隆基失望。
自大唐开国以来,突厥一直在大唐北边,时常肆虐。近百年来,大唐虽也打败过他们,也遣公主和亲过,可突厥始终死性不改,在边境骚扰不断。如今的突厥首领名为阿史那默啜,战败之时还曾自称过是大唐的女婿,弄得李隆基又好气又好笑。
前段日子,阿史那默啜又不老实了。他率领人马去攻打了一个叫拔曳固的小部落,突厥势大,自然大胜,可就在返回的路上,在一片小柳树林里,堂堂的阿史那默啜竟被一个小小的拔曳固战士埋伏致死!
突厥人忽然群龙无首,一哄而散。拔曳固族虽反败为胜,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为防突厥复仇,他们就把阿史那默啜的首级,交给了当时正出使突厥的大唐将领郝灵荃。
郝灵荃惊呆了。打仗时论功行赏,这首级就是其中颇为重要的一项参考,而现在落在他手里的,可是大唐多年的宿敌,突厥首领的首级!他赶忙折返回到长安,以为自己凭借这个盖世奇功,怎么都能当个三品以上的将军,却不想朝廷换了宰相,那新上任的宋相公只给他安排了个四品郎将,就再不搭理他了。
郝灵荃大失所望,一时接受不了,吃不下饭,又悲愤抑郁,不过几日,竟死了。
武将们便有些不是滋味了。
其实李隆基为了这事开心了好一阵子,本也想给郝灵荃个将军当当,可是宋璟不同意。如今郝灵荃死了,李隆基想着不然追封一下也成,可宋璟仍是道:“臣以为不可。姚公的十条国策乃是治国之根本,应当秉承下去。其中有一条,是希望圣人数十年不幸边功,来让大唐休养生息。此次若圣人厚赏郝郎将,臣担心会有侥幸之徒急功近利,再起战事,蛊惑圣人走上穷兵黩武这条路。故而此头不可开,此风不可长,日后若再有类似的情形,也当一并如此处置。”
紫宸殿内顿时寂静一片。群臣面面相觑,圣人还没说什么呢,怎的就扯上穷兵黩武了?
萧江沅见李隆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正想着是不是该插嘴说些什么缓和下气氛,就见苏颋如沐春风一笑,冲李隆基拱手道:
“且不论郝郎将这功勋本就是白捡来的,就算真是他亲手屠杀了默啜又如何,一切当以国策为主。宋相公的意思是,圣人还年轻,尚有英雄意气,难免更喜好刀兵之事,可如今大唐才刚刚步入稳定,实在不宜如此。”
李隆基这才重拾笑容,允准了宋璟之请。
下朝之后,李隆基便去了绫绮殿探望武贤妃和皇九子。
这一年来,王皇后因外戚之故失宠,虽后来李隆基解了她的闭门思过,她也鲜少出殿了,内廷之中,便数暂管着后宫之权的武贤妃最得圣宠。如今武贤妃又有了皇子,便俨然成了内廷领袖。
见李隆基虽逗弄着稚子,看似高兴,眉眼之间却仍有苦恼之色,武贤妃轻笑一声,道:“三郎这是被宋相公训了?”
李隆基清了清嗓子,没说话。
武贤妃又道:“说起来,九郎还没取名呢。这名字除了君父恩师,长辈也是可以取的,往往取了名字之后,那长辈和孩子父母的关系,也能更近上一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