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并无他人,萧江沅便毫不客气地坐了过去。
李隆基敛了戏谑的语气,正色道:“姚公做宰相已经三年了。这三年他立功无数,威望甚高,此次能有赵诲,若再继续下去,来日恐怕还会有张诲、李诲,等到那时,姚公羽翼已丰,朋党已成,我再想削弱相权,就不如眼下好办了。这权力啊,放出去容易,想收回来,就难了。再则,姚公善应变,我初登大宝、乱象丛生之时,他为宰相最合适不过,可如今大唐已趋于稳定,更需要宰相坚守制度,不朝令夕改,推动稳定之治,姚公过于随机应变,便不合适了。还有……”
这第三点,萧江沅已经猜出来了:“还有,姚相公虽非无德,却甚权诈,也偶有小人行径,再加上教子无方,驭下不严,已经不能做百官之表率了,作为道德表率的卢公又已去世,与其再挑出一位品德高尚却能力较差之人,做新的‘伴食宰相’,不如干脆择选出一位德才兼备的新宰相——可是,大家心中有新宰相的人选了么?”
李隆基虽摇头,却并不着急:“这个好办。到时候看看姚公都推荐了何人,再议不迟。”
先前卢怀慎因病请辞相位之时,曾上表推荐过下任宰相,此乃惯例。来日姚崇罢相,也会有所推荐。在李隆基看来,姚崇虽不再合适,但他推荐的人选必不会错。他大唐子民,在推荐别人的时候,往往一心为公不遗余力,比自荐还要真心实意,故而李隆基并无其他担心。
开元四年十一月,李隆基大赦长安罪犯,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人,都可以一律免罪,放还归家。就在所有人——包括姚崇在内——都以为李隆基已向姚崇妥协,即将放了赵诲的时候,李隆基在敕书上添了一句:中书主书赵诲不在此列。
虽本着此番大赦的宽恕之心,李隆基免了赵诲的死罪,却仍是将其杖责一百,流放岭南——基本上与死无异了。
姚崇七窍玲珑,如何会不明白李隆基的意思?得知这一切之后,他并不意外,似早有所料一般,坦然潇洒地笑了笑,转头便写起了辞表。
他确实赌了一把。若天子应承了他的请求,他会更加感激,也会从此收敛,以防晚节不保;倘若天子没有应承,一心维护皇权统治,他也无妨,天子本就该如此,不是么?
眼下,他们君臣停留在如胶似漆的时候,没有形同陌路,也不曾两看相厌,真真最好不过了。
开元四年闰十二月,在姚崇几番请辞之后,李隆基正式同意了姚崇的请求,将姚崇擢升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源乾曜则罢为京兆尹。
到目前为止,姚崇已经做了三年又三个月的宰相。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时日里,他拨乱反正,让大唐尽快从乱象中回归正途;他整顿吏治,让国家迅速地正常运转起来。面对不断变化的朝局,他以机变应天下务;面对层出不迭的天灾,他以人力终胜天。十事要说,流传千古,开元盛世,奠基于此。所谓救时宰相,毫不夸张。
至此,两位宰相全部更换,新宰相的时代,即将到来。
夜已深,李隆基在榻上悠悠入睡,萧江沅坐在不远处,手上缝着静忠的新衣服,心里则思考着别的,久久不得其法——姚崇最后推荐了谁,朝中当真有德才兼备之人么?就算有,能力能赶得上姚崇么?她家阿郎此番却一直不肯告诉她,连拜相的制书都不让她看,神秘兮兮的。
突然指尖一痛,萧江沅嘶了一声,手从衣服上弹开,心下暗道,还好没有出血,不然新衣服还没做成,反倒脏了。她刚要继续缝,衣服就忽然被什么抽走。她抬头一看,李隆基正睡眼惺忪地看着她。
李隆基早就听说了,近几个月萧江沅一闲下来,就去找司制学习裁衣,吓坏了整个尚宫局。他也觉得十分奇怪,也好奇她是在给谁做。可萧江沅唯有值夜的时候,才会缝上几针,他平日里朝政又太忙,便一直没能看上几眼。
今夜得见这布料虽差点,颜色却是他喜欢的,李隆基便心里有了底。萧江沅从未量过他的身体,想必是要给他个惊喜,即便如此,她却能直接裁衣,想必是对他已经非常了解了。这样一想,他不禁甚是欢喜。刚美滋滋地睡下,就听到她吃痛的一声,他便有些后悔任她做这个劳什子了。
可当他拿起来才发现,这衣服……好像跟自己的尺寸不大合?
见李隆基拿着自己刚做出雏形的衣服,在他身上比来比去,一脸的怀疑和不肯相信,萧江沅略歉意地道:“这确实不是给你做的。”
“那你是给谁做的?”
“静忠啊。”
李隆基轻哼一声,拿着衣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情极度烦躁:“你为什么给他做,不给我做?”
萧江沅眨了眨眼,甚疑惑地道:“大家的衣服有殿中监和尚宫局准备,用不着臣越俎代庖吧?”
说完,萧江沅起身,伸手拉住衣服,想拿回来,却见李隆基往自己那边一揪:“他有自己的份例,不许你给他做。”
“他长得太快,今年的份例都用光了。”
“那也是他的事,跟你有什么干系?”
“……我是他师父啊。”
“反正我不许。”
萧江沅觉得李隆基今夜十分不可理喻,便不再劝,直接把衣服往回拉,李隆基更不肯松手了,也往自己那边扯,两人便这般僵持起来。几番来回,便听寂静的殿内响了分外刺耳的“呲啦”一声,衣服扯成了两半。
萧江沅:“……”
李隆基:“!!!”
李隆基忙松开手,一脸无辜:“你……你看你针脚缝得这样不好,多不结实,真要让你徒弟穿了,不到一天就要破!”
萧江沅低头仔细看了看,竟认同了李隆基的说法,不禁叹了一口气。
李隆基见萧江沅没生气,缓缓靠近她,软声道:“你啊,就没有做衣服的天赋,有这个时间,不如多学些政事官场上的事。衣服,还是得交给司制房的人,你堂堂一个内侍省之首,三品将军,我身边的大红人,难不成让司制房的一个女史给你徒弟做件衣服都办不到?”
萧江沅点点头:“也对。”
翌日,萧江沅便将之前所买的布料都送去了司制房,还让静忠去司制房量体。
静忠见师父忽然改变主意,不给自己做新衣服穿了,既失落又不解。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开口问问师父,就看到了那被扯成两半的残骸。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宫里谁敢这般跟师父过不去,只有皇帝一个人。
他怎么这么讨厌啊!
静忠表面没有流露出什么,心里却越想越生气,愈发坚定了自己要在内侍省站稳脚跟的决心,以待日后伺机而动,给臭皇帝个好看。
萧江沅去往司制房的时候,杨思勖已到紫宸殿当值。他今日刚走进紫宸殿就觉得不大对劲,先是颇喜欢跟宦官聊天的李隆基莫名沉默了,还总动不动看自己,眼神似在打量,又仿佛在刺探,让杨思勖毛骨悚然。
终于忍无可忍,杨思勖开口道:“大家,您有事直说,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隆基展颜道:“是件好事。”
杨思勖不禁兴奋起来:“哪儿又打仗了吗?”
在此之前,杨思勖因勇猛善战,随军出征过几次,乃是众人眼中的良将。见李隆基看着自己思量许久,还说对自己来说是件好事,杨思勖就自动又想到打仗了。刚一振奋,他就被李隆基泼了盆凉水:“你就不能盼着点大唐好?”
杨思勖忙拱手:“臣有错。”
李隆基自御案上拿起一卷黄绢,装入了一个竹筒里,交给了杨思勖:“这是一封制书,你替我亲手交给广州都督,然后请他随你一同回长安。”
杨思勖恍然道:“这就是大家选定的新宰相?”
李隆基不予置否:“听说过?”
“鼎鼎大名,当然听说过,就是没接触过。”
“正好这次接触看看,等你回来之后,把广州当地的情形和这一路上有关他的见闻,都与我说说。”
李隆基这样一说,任务就显得重要多了,杨思勖当即打起精神:“大家想让臣何时出发?”
“现在?”
“臣还没收拾行李呢。”
“……那你倒是快去啊。”
“是!臣告退!”说完杨思勖就大步流星地退下了。
李隆基忍不住有些担心:他到底行不行啊……
可眼下除了萧江沅,没有比杨思勖更合适的了,李隆基怎么可能让萧江沅离开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此番这位新宰相,不仅姚崇推荐了,也是卢怀慎推荐的四人中的首位,李隆基觉得十分合适,但也打心眼里发怵。这人跟姚公不同,是一个十足的正人君子,当年刚正不阿得连祖母都不怕,虽不至于不敬天子,但注定是个魏征第二。自己当年做太子时,还让人家受过委屈,虽说官场上起起落落替主受过也算常事,李隆基也十分过意不去而心里发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