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灾既过,百姓收成得保,国家大安,李隆基连蝗虫都吃了,足见他有多高兴。待到了年底,得知武贤妃再度有孕,李隆基愈发开心,趁着年节,痛快地赏赐了一番。
而王皇后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一点好消息。她自觉此生注定没有子息,逐渐便看淡看开了,想着好好抚养太子也是好的。可后宫之中,李隆基的孩子越来越多,几乎有宠的嫔妃都已有生育,这使得皇后的无子愈发突出,至少在国丈家看来是如此。
早在立太子的时候,王皇后的父亲王仁皎便有些坐不住了,可终究也没说什么,王皇后的哥哥王守一就做不到这般沉稳了。自那以后,他遍寻民间偏方,时常让妻子清阳公主往妹妹那里送,弄得王皇后哭笑不得。
为了让家人安心,王皇后再不愿,也将那一碗又一碗的偏方都灌进了肚子,却还是没有任何有孕的迹象。她便让清阳公主回去同父亲和哥哥好好说说,就当她这个皇后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了,只要她无其他过错,就绝不会有被废的那一天,他们一家也能安享富贵,若家中不安分守己,那将是比她无子更大的祸害。
多年以来,这话已被王皇后说了无数遍。王仁皎向来是听女儿话的,也会约束儿子王守一,可女婿就鞭长莫及了。
开元四年,上元节刚过,朝会前就出现了这样一景:御史大夫李杰头戴獬豸冠,身着官服,一脸肃穆地站在宣政殿前的广场上。最奇怪的是,他的官服不仅不是整洁无损的,还十分破烂,仔细看去,他的脸上似乎也有些淤青。
所有的官员都避开他站得远远的,小声议论不断。
“正常来讲,李公穿了这么一身,定是有大事,不是要弹劾某一大官,就是做好了死谏的准备,可这官服……”
“仪容不整,这是要被御史弹劾的啊,可他自己就是御史……”
“你看,那帮小御史都不知所措了……”
每次朝会,李隆基都会提前来到宣政殿东侧的东上阁稍作休息,用些吃食,故而殿前的所有,他都能看得见。目光刚落到李杰身上,他就沉了脸。
萧江沅见李隆基动了真怒,道:“那官服必然不是李御史自己弄坏的。”
“我知道。”李隆基冷冷地道,“你且看吧,今日的朝会很有意思呢。”
朝会刚开始,就有官员出来弹劾李杰衣冠不整,话还没说完,就见李杰出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道:“臣也不愿,但臣不得不如此!臣之发肤遭受损伤,不过皮肉之苦,无足道哉,但臣的朝服衣冠乃是国家天子所赐,受此欺凌,便是让我大唐的尊严受辱!臣怎能甘心忍气吞声,又怎能不让圣人与百官看个分明?!”
李隆基眉头深锁:“到底发生了何事?”
李杰身为言官,口才甚好,很快便条理清晰地把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原来是王仁皎的女婿,也就是王皇后的妹夫长孙昕,连同他的妹夫杨仙玉,因与李杰不睦,竟然埋伏在小巷中,将经过的李杰痛打了一顿!
这事若搁在别人头上,大多就吃了这哑巴亏了,毕竟那是外戚,得罪不起。李杰就不一样了,他本就性子火爆,又是众言官之首,这事是肯定要闹大的。为了让效果更好些,他今日还特意搞了这么一出。
御史乃是言官,连天子都打不得,李杰更是御史大夫,乃是众御史之首。官员相殴打一事,朝堂上意见不合时虽也有过,但人家那都是光明正大的,像这般卑鄙恶劣的,李隆基还是头一次见。
最让他气愤的是,犯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外戚,皇后的妹夫,他的连襟,若非有皇后这一层关系,给长孙昕十个胆子也不敢殴打言官!
姚崇当初同意任相之时,可是明确说了,让李隆基切勿包庇亲眷。李隆基也跟王皇后说过很多次,千万别让外戚出事,那不仅是给皇后脸上抹黑,也是让他出丑。前几年相安无事,李隆基还十分赞赏,多给了些恩典,没想到这恩典给错了,竟让他们愈发放肆起来!
李隆基当即着人把长孙昕和杨仙玉拖上殿来。
眼见龙颜大怒,长孙昕和杨仙玉都吓得不轻,见李杰官服破损犹如乞丐,大呼冤枉。长孙昕是尚衣奉御,平日里给李隆基打理衣物的,自然知道他平时上朝都是戴幞头穿常服,大臣们自然跟着圣人的步伐走。他们打李杰的时候,李杰穿的也是常服,怎的今日他们损毁的便成官服了?!
殴打官员已是有罪,损毁官服又是一罪,再加上李杰“辱国”的头冠一扣,他们的命还能保?
——可是李隆基只问他们打没打过李杰。
长孙昕忽然明白,他姐夫是不想保他了,顿时面如死灰。
李隆基当然不想保,此番外戚给官场造成了多么不好的影响,他若不大义灭亲,就连皇帝的权威都会受到影响。他又不是没有千叮咛万嘱咐过,怎的王皇后就没约束好家人?
杨仙玉可不是李隆基的妹夫,早就吓得招认了。李隆基当即命人将长孙昕和杨仙玉二人,就在这宣政殿里,即刻杖杀!
待长孙昕和杨仙玉死后,李隆基微笑看向李杰,劝道:“此二人乃是我的近亲,是我平日训导不力,才使得他们竟敢侵犯朝廷大臣。现已将他们处以极刑,犹不足以谢罪,但望爱卿仍以刚正之心,万莫把此等恶人放在心上。”
李杰想到了李隆基会狠狠处罚此二人,却没想到处罚得这般快又狠,忙对李隆基拱手谢恩。
朝堂之事,这便雷厉风行地过去了,内廷后宫,这才刚刚开始。
王皇后因此事被李隆基勒令闭门思过,后宫之事暂由武贤妃打理。
皇亲国戚经此一事愈发老实了起来,也有一些不死心的,入宫觐见太上皇李旦,想通过太上皇劝劝圣人,别让亲眷们太过委屈了,却被李旦气急拒绝。这一气,竟气出了大病,病势短短几日便急转直下,眼见李旦即将油尽灯枯。
李旦此时已经搬回了太极宫居住,居于百福殿。李隆基想回太极宫亲自侍疾,却不想今年又起蝗灾,实在走不开。这时王皇后上表,说要替李隆基去太极宫侍奉上皇,李隆基稍作犹豫便同意了。
李宪等四兄弟早已入太极宫,轮流侍奉汤药,可李旦久久不醒,惹得薛王太妃不停垂泪。
他们都知道,这位曾两让皇位又两度即位的传奇男子,已经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蝗灾刚有起色,李旦就在百福殿崩逝,李隆基终究没赶得及看他最后一面。
在李旦死前,他曾睁开过眼睛,却把李宪错认成了李隆基,口口声声仍说着:“善待兄弟……”
当时,李宪紧握着父亲的手,默然良久,沉沉一叹,在眼泪落下之前闭上了双眼。其他兄弟则在李旦断气的那一刹那,全都哭出声来。
李隆基赶到的时候,李旦已经换好了帝王服制,静静地躺在棺里。是薛王太妃亲自为李旦妆点,使人望去,虽死犹生。
李隆基始终不敢相信父亲真的死了,他心中似被什么扯空了一块,钝痛久久不散。他哭不出声,也没有眼泪,他只呆呆地坐在父亲的棺边,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萧江沅一直守在他身边,在无人的时候,她就坐在他身边,身体贴着他的身体,似是这样,就能给他一些温暖。出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他什么,直到李宪到来,她才似懂非懂。
她看着李宪什么都没说,只轻抚了抚李隆基的头,然后将他抱在了怀里。不久,李隆基就哭出了声音,也有了眼泪。
上皇崩逝,乃是国丧,天下缟素,不听乐声。虽如此,此番蝗灾比去年的结果更快更好,再加上武贤妃生下皇九子,还是让李隆基从悲痛中解脱了些许。结果没过几日,他就又收到了两份晴天霹雳。
“姚公病了,卢公也病了?”李隆基只觉脑子翁地一声。
萧江沅道:“许是两位相公年事已高,先前蝗灾又过于耗心费力。既如此,大家不如暂选两人代替,让两位相公好好歇歇吧。”
李隆基心道,我还想好好歇歇呢,本以为这么大的事都办完了,终于可以过段省心的好日子,这下可好。他又不能让两位相公带病操持政事,那样他成什么人了?而且……
李隆基重重地叹了口气:“……你道这暂代之人是好选的?臣子们向来敏锐,对朝中风向把握得十分精准,我选来虽只为暂代,可在他们眼中,就是日后接替姚公和卢公之人,不说别的,单是能力就要服众。”
萧江沅想了想,却道:“大家若只为暂代,何必管群臣如何看,选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人,德行上没有问题的便是。若非要能力出众,短期恐不可得,便要误国事了。”
李隆基意外地打量了一下萧江沅,只见她身量似乎又长了几分,也丰盈了些,使得她这一身紫衣都紧了一点。他想起初次见她时,她穿着肥大得毫不合身的绯衣的模样,顿觉恍如隔世:“你着实长进了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