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的劝对李旦来说向来管用,他便舒了口气,道:“回去告诉三郎,太宗皇帝曾有言:‘君为舟,而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蝗灾事关民生之本,先安顿好了百姓,再来向我尽孝心也不迟!”
不论李旦曾经给大唐带来过什么,身处皇位之时是否庸庸碌碌,甚至后世会否有人说他过大于功,都改变不了他曾是大唐天子这一事实。他先是大唐的上皇和天子,才是他自己,这是他的责任,他从未忘怀过。
萧江沅不由对李旦正式改观,态度愈发恭敬了几分。待她回到紫宸殿,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一路上,起初边令诚还催过,见萧江沅斜睨了自己一眼,脚步继续一如往常,便不敢再说什么了。
萧将军的心思瞒不过上皇,正如他的作为瞒不过萧将军一样。
可他再如何机灵,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没有说是杨思勖找萧江沅,而是假传了李隆基的命令,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至于上皇的感受,对他来说哪有天子之怒重要?
这半个时辰,对于边令诚来说已是万分煎熬,对于杨思勖更恍若半生。
李隆基一直紧攥着倪若水的那封奏疏,纸卷都因他的发力而有些褶皱,他什么都不说,似是陷入了一种怀疑中。直到萧江沅回来,他才醒过神来,把所有对自己的怀疑都抛到了脑后。
他是天子,他的意图便是上天的意图,绝不会有错!
这样一想,他便坚定了许多,再看倪若水的奏疏,更觉万分厌恶。他实在气不过,又无处宣泄,便只得将奏疏往地上重重地一掷,仿佛那奏疏如倪若水本人一般。
那奏疏就砸在萧江沅脚前。
李隆基当政以来,从没有不尊重臣子的时候,此番能这样做,看来是动了真怒,且事情还很严重,怪不得连她天不怕地不怕的义兄,都乖乖噤声。萧江沅却只觉得好笑,蹲下便要将奏疏捡起,随即听李隆基喝道:“不许捡!”
萧江沅却并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仍是将奏疏握在了手里,还将纸抚平了些许,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你!”李隆基颤抖着手,指向萧江沅,只见萧江沅浅浅笑着,看向自己的眼神流露出一抹安抚之意,像在哄他那刚会走路的小皇子一般。他为此更生气了,“你”了半天,好不容易想起了“放肆”这个词,刚要出口却立时一怔。
——萧江沅正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手上摊开的奏疏,眉眼与唇角皆缓缓浮现出与往常全然不同的鲜活笑意。下午的日光正透过窗子将宫殿照亮,她肌肤本就雪白,如此便更如发光一般,晃得李隆基的双眼闪闪发光。
萧江沅看完合上奏疏,起身走到李隆基御案之前,放回到桌面上:“大家便是因为这个,气成这样?”
李隆基目光灼灼:“你到底有没有看清楚他都说了什么?!”
萧江沅颔首道:“蝗灾乃天降,上天示警,人力无法解决。大家身为君主,该好好检讨自己,完善德行才是,却想着灭蝗,与天意对抗。从前那个叫刘聪的皇帝在位之时,曾行过灭蝗一事,不仅没有除尽,还越杀越多,最后连国都亡了,这便是前车之鉴。”
“你瞧瞧他说的这叫什么话,他就差直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无德无能了,所以才会有蝗灾,一切的责任全都在我,实在不该麻烦他们去违抗天命,替我消灾!”李隆基起身拂袖,在殿内踱步道,“自从我广开言路,这些臣子说话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萧江沅十分淡定:“这还是敢说出口的呢,那些不敢说出口的只怕更多。”
“你!”
“虚心纳谏已有成效,大家该高兴才是。至于灭蝗一事,既已有人揽了去做,便本不该让大家这般烦心。”
李隆基还没有被气昏头,自然瞬间领会到了萧江沅的意思,当即派人把姚崇找了过来,让他去回复倪若水的奏疏。这封奏疏其实并不好回,它代表着所有反对和不敢奉行灭蝗政令的地方官员的态度,若回复无法让他们心服口服,灭蝗一事在地方便无法好好实行。
其实李隆基最生气的还不是倪若水的不客气,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才能既不堕天子威风,又能让群臣心甘情愿的服从听话。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年轻,果真是一块难以忽视的短板。
这事对姚崇就简单多了。首先他是宰相,便可以以旁观者的身份来替天子回复臣子的话,天子不能说的话,他都可以说,便少了许多顾虑;其次他多番为相,经验丰富又老道,类似刁蛮的奏疏,他处理过许多;最后,他的辩才乃是朝中公认的好,对付倪若水便更不在话下了。
次日,姚崇便下了谍书给倪若水道:“刘聪伪主,德不胜妖;今日圣朝,妖不胜德。古之良守,蝗虫避境,若其修德可免,彼岂无德致然!今坐看食苗,何忍不救,因以饥馑,将何自安?幸勿迟回,自招悔吝。”
你竟敢把当今圣君跟刘聪那个昏君来比较德行?依你所言,地方官若贤良,蝗虫该避境不食才对,可你的地界蝗灾也不轻,岂非是因你无德所造成的?!你眼睁睁地看着蝗虫吃掉百姓赖以生存的粮苗,怎的便能忍心不救?来日百姓因此陷入饥荒,你又怎能自安?
字字句句,振聋发聩。若姚崇只是用皇权强压,倪若水自有话说,可世人多视德行高于性命,他便什么都不敢再瞎说,还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灭蝗当中。
至此,其他的地方官员心中有再多疑虑,也不得不率领着治下兵马,联合当地百姓,正式向那铺天盖地的蝗云,发起了一场气势滔天的战争。在这一战中,官、兵、民前所未有地同心协力,再加上姚崇动不动就把各地的捕杀情况通过邸报发布全国,还要凭借此次灭蝗的情况来判定政绩和赏罚,同时还请李隆基派御史下到地方监督,各地刺史们就再不管什么上天示警有伤天和什么的了,全都积极勤勉了起来,故而不过一月有余,效果就已显著。
仅倪若水所在的汴州,其灭蝗数量便有14万石,若以后世的度量衡来测量,足有1400万斤!其余各州自也不甘落后,故而除了初时受灾严重的几处,其余被蝗灾蔓延的地界,收成都保住了大半。
李隆基喜不自胜,为了鼓励朝臣百姓,便要在大明宫麟德殿,设宴庆祝灭蝗之大成。
此宴会由李隆基亲自督办,连萧江沅都插手不得,众人便对此宴很是好奇,直到饮宴那日,李隆基稳坐天子之位,三下击掌,众人便见一新菜上到了每张餐桌上,这才明白天子之深意。
——那新菜竟然是熏烤过的蝗虫!
向来不动如山的萧江沅,笑容都一僵,李隆基看在眼里,心里快笑开了花。他洒然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只蝗虫,冲群臣道:“这两个月,众卿与我做成了一件大事。现在看来,小小一只蝗虫算什么,还不是成了我等盘中之餐?可当时它成千上万,漫天飞过犹如天兵天将,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我等竟多时不得其法,任其肆虐,害得许多百姓颗粒无收,还将它捧为天赐!可笑至极啊……”
群臣闻言皆拱手道:“臣惶恐!”
李隆基又道:“此时此刻,众爱卿仍觉得,这蝗灾乃是天意么?”
麟德殿内阔大而乐声不绝,这时听来,竟更空旷了些。
姚崇看了看其他臣子噤若寒蝉的模样,扬唇一笑,道:“自是天意无疑。”
“哦?姚公此言何解?”
“老臣以为,圣人登位不同寻常,恐在上天意料之外,此番蝗灾便是上天对圣人的考验,看圣人是否可为一圣明之君。今日承蒙圣人天恩,老臣等在麟德殿得享盛宴,庆贺灭蝗之胜,结果如何不言而喻——蝗灾确是天意,而圣人折服了天意。”姚崇说着正襟危坐,双手端起酒杯,向李隆基恭谨一敬,“开元神武,天子万年!”
群臣忙跟随道:“开元神武,天子万年!”
一时间,乐声再恢宏,也听不见了。
李隆基朗朗一笑,将蝗虫丢进嘴里,咀嚼起来。
此前他都没怎么见过蝗虫,更别说吃了。入口之前,他心里也是鼓声不断的,但还是保持着自信而张扬的微笑,死守天子颜面。僵硬地嚼了两口,他才放松下来,真心实意地吃了起来——这炙烤的蝗虫,还挺好吃的嘛。
天子都亲自吃了,臣子们虽不胆小,但也忍着恶心动了筷子,本想意思意思,吃个一只两只就算了,却不想也觉得意外地好吃,便停不下来了。
李隆基一边吃,一边令人给上皇和薛王太妃,甚至后妃都送了一些尝尝鲜。薛王太妃是个胆大的,知道君臣都吃了,她就连筷子都不用,抓了一只便吞。李旦只觉李隆基一定是开心疯了,心下劝解自己别跟这小儿一般计较,同时在薛王太妃的劝解下,挑了一只小的尝了尝,心情瞬间平复了许多。
诸妃嫔正在蓬莱阁和王皇后一起品茶聊天,见到蝗虫不禁都花容失色,可见王皇后吃得津津有味,便也都尝试起来,不一会儿,一盘便光了。
那些灭蝗成功之后仍心有不安之人,吃罢蝗虫,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只有一个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吃上一只。
这炙烤蝗虫,李隆基也不是谁都赏的,上皇太妃自要孝敬,后妃乃是分享,群臣这段日子真的是尽心尽力,这便是额外的恩赏,唯独萧江沅,是此外唯一一个被天子点名亲赏之人,她却以无功不受禄为由,只供奉而不敢食,说完就恭恭敬敬地退出了麟德殿。
这理由说得通,群臣便没在这一点上多加注意,他们的关注点都被吸引到了另一处。
——圣人唤萧内监什么?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