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了一刹。
李隆基就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既不惊讶也不意外。他只抬眸看向萧江沅,俊眉稍稍一挑——还不赶紧嫁个人给他看看,好让他放心?
见李隆基既不追问也不反驳,萧江沅也乐得无视李隆基眼中的意思,一起装傻,就当李业什么都没说过。
萧江沅女儿身一事,李宪曾看穿过,却只作不知,口风极严,如今李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洞悉了——这还只是说出口的,也许还有一些没说出口的,他们尚未知晓。
这件事,可能已经不是秘密了,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从不戳破,或许是为了保护萧江沅,或许是觉得没必要,或许是斟酌再三之后发现这样最好,总之,萧江沅宦官的身份是越坐越稳了。
这对于萧江沅来说,既危险又安全,很值得开心,可对于李隆基来说,就只剩下无奈了。
最后还是李业自己觉得言语有失,忙道:“三哥,你会和以前一样,护着我的,对么?”
李隆基郑重点头:“当然,吾等兄弟,我都会好好守护的。”
李业急急坐起身:“那三哥你白纸黑字写下来……”
话音未落,李业的软枕因他急忙的动作稍稍一挪,露出了下面的一角雪白来。李隆基的目光随即被吸引了过去:“这是什么?”
不等李业伸手去抢,李隆基已经将那雪白拈了出来,原来是一块丝绢的手帕,通体雪白无暇,上面毫无花样。
这手帕李隆基再熟悉不过了。他人不论男女,其手帕多少都会绣点东西,或是姓氏,或是花草植株,只有一个人的手帕上什么都没有,而且只用雪白之色——萧江沅。她的手帕什么时候跑五郎这里来了,还藏在枕下,不想被人看见?
李隆基看向萧江沅,发现萧江沅盯着这块手帕若有所思,好像根本没认出来,再看五郎,只见他垂着头,时不时地瞟一眼萧江沅,活脱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李隆基犹豫了一下,终是什么都没问,只噙着笑,目光在萧江沅和李业两人之间流转,看他们到底怎么办。
李隆基所知的手帕的习惯,萧江沅并不知晓,便始终不能确认,还从袖间拿了一条新手帕出来,拎到了李隆基手边,然后转头看向了李业。她记得自己有条手帕在李业这里,但是这么久了李业一直没有归还,她便以为那手帕要么被李业丢了,要么李业自己也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所以她并没有追问,也打算不了了之。今日,她怎么都没想到手帕不仅还在,更是在离李业如此之近的地方。
李业看得出萧江沅在疑问些什么,脸上有些挂不住,便清了清嗓子,道:“我说过会亲自洗干净了还你,你看我都洗干净了,可我好歹是个亲王,再怎么闲散,自己王府里的事情也有很多的。你这手帕不过小事,我自然总想不起来,所以我今日才放到枕下,就是想着等你来了还你的。”
李隆基突然道:“她必然是跟着我行动的,可我今日要来,事先没通知任何人,你怎么知道今日便能还她的?”
李业语结了一会儿,道:“三哥你出去了那么久,自然有些事没看到。”
李隆基长长地“哦”了一声,把手帕放回到李业手里,道:“那你还等什么,我们就要回宫了,快还她啊。”
李业暗自瞪了李隆基一眼,手虽把手帕往萧江沅那边送,手指却捏得极紧:“那……你拿回去吧。”
见五郎每说一个字,都要看一眼萧江沅的反应,却除了一脸茫然什么都看不到,李隆基就觉得好笑。犹觉不够,他更添了一句:“阿沅,我们该走了,你赶紧收起来啊。”
李业的嘴扁得更厉害了,却听萧江沅轻柔地道:“薛王若是喜欢,送您便是。不过一块手帕而已,改天奴婢还可以送你十条八条的,换着用,薛王觉得可好?”
李业抬头看着萧江沅浅笑嫣然的脸,脸微微一红,也抿唇微笑起来,还不忘冲李隆基扬了扬眉,却见李隆基宠溺地看着自己。他顿悟了什么,朗然对萧江沅道:“那就不用了,这一个就行。”
待回到太极宫,李隆基刚在武德殿坐下,就听小宦官来报,说是魏知古从东都洛阳回来了,下午曾到访觐见,等了许久不见李隆基归来,便说明日上午再来,请李隆基务必在殿里等他。
“可有奏疏留下?”李隆基一边在御案上翻找,一边问道。
小宦官答:“不曾,魏相公也没说过究竟为何事前来。”
“什么事这么急又重要……”李隆基暗自嘟囔了一句,又问,“还有谁来过么?”
“姚相公,来得还很巧……”小宦官说着似想起了什么,不知道该不该提,便住了嘴。可话头已起,勾起了李隆基的好奇心,岂是他住嘴便能不说的?在李隆基的严厉催促下,小宦官支支吾吾地道,“姚相公到来,正好赶上魏相公离开。”
李隆基眼波流转一番:“那又如何?”
“以往魏相公都会敬姚相公年长,又得大家宠信,先行礼于姚相公,此番却等姚相公拱手之后才有所动作。而且魏相公从前都不直视姚相公的,总是行完礼就匆匆离开,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此番不仅直视姚相公看了好一会儿,还跟姚相公说了几句话。奴婢离得远,魏相公说什么,奴婢就听不见了。”
“姚公听完有何反应?”
“姚相公只是笑。”小宦官没说,他觉得姚相公对魏相公特别不以为然,但这话就不应该他来说了。
仅凭一个“笑”字,李隆基已经意会到小宦官言下之意,转头冲萧江沅笑道:“你带出来一个好帮手——你叫什么名字?”
小宦官受宠若惊:“奴婢边令诚。”
“哪个令,哪个诚?”
“命令的令,诚实的诚。”
李隆基颔首道:“阿沅,你看看,这不比你那个静忠强?”
萧江沅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边令史,你该轮休了。”
边令诚忙拱手告别,退出了武德殿,其速度之快让李隆基瞠目结舌,不觉心下感叹,这莫不是在逃命?李隆基毕竟是皇帝,这种小事不过一笑而过,很快他又被魏知古的归来和不寻常吸引过去。
卢怀慎才被他召回来拜相,魏知古就在东都坐不住了,想来是看穿了他的意图,欲有所挽回。魏知古能对姚崇那样,想必是成竹在胸,觉得自己不仅可以保住门下侍中之位,还能超越姚崇,统领政事堂。
李隆基不禁好奇起来,这魏知古究竟要告诉自己什么事,竟能使政局有这样的改变?魏知古可是在东都选官,姚崇就算有什么把柄,也落不到那里去啊。
这时,萧江沅想起了卢怀慎一事,便将卢怀慎的疑问和自己的回答,告诉给了李隆基。
李隆基不觉头痛起来。这一天天的,国事就够烦了,五月已至,江南第一度收成又歉收,西边突厥阿史那默啜骚扰边境被打败了,还好意思自称大唐驸马又来求亲,这几个官员竟更不让人省心,又是竞争又是胡思乱想的。
国事倒还好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决策之后分发下去让底下的官员动手便是。可姚魏之争除了天子李隆基没人能处理,卢怀慎老臣之心敏感脆弱,恐防他自以为是李隆基用来和姚崇与魏知古博弈的棋子,有机会还得点拨解释一番。这次单靠萧江沅的言辞是远远不够份量的了,也得李隆基亲自来。
——当皇帝到底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