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病有急性的也有慢性的,一旦患上,便是一生。若说昨夜,李宪等兄弟还担心李业患急性之症而命不久矣,眼下则都松了口气。若是慢性之症,好好将养着,没准还能寿终正寝。他们家早已度过了最难挨的日子,如今拨云见日,闲散与富贵接踵而来,最适宜养病了不是?
所以李隆基纵是听到了李业患心疾一说,也没有太过悲痛,反而松了口气:“知道是什么病便好办了,好在是你我都司空见惯的,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五郎还这么年轻,养得回来。”
这时,李业的房门开了,医师走了出来,拱手道:“启圣人,薛王请圣人及诸位大王入内。”
李隆基当即便携李宪等人抬步而去。刚迈了两步,发现萧江沅并没有跟上来,他停顿回首皱眉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跟进来?”
萧江沅见李宪诸王都没有带随从跟着一起入内,便叉着手恭谨地道:“薛王大病初愈,臣恐薛王呼吸不似常人松快,房内应是容不下太多人。大家与诸位大王乃是薛王亲兄弟,理应入内照看,臣只不过是一介内侍,不敢相随。”
不等李隆基回应,便听房内有一小厮冲出来传话道:“薛王说了,让萧内监一同入内。”
萧江沅:“……”
李隆基:“……”
李宪温柔一笑:“走吧,阿沅。你对于我们而言,可不是一个寻常的内侍。”
一进屋内,走到榻前,便见李业起身靠着软枕,一脸苍白,毫无血色,双眼也不复从前一般熠熠生辉、闪闪发亮,清朗的笑容却犹胜从前,李隆基心头软肉似被什么一揪,鼻子便是一酸。他轻声一笑,坐到了李业榻前,轻轻地点了点弟弟的额头,嗔道:“小小年纪,竟这么让人操心。”
李业一脸无辜:“我也不想这样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兄长们都是康健的,唯独我突然得了这个病。不过这样也好,要是我一个人把全家的病都患了,你们就不会生病了,不是么?三哥你还得感谢我呢。”
“胡说八道。”李宪摇头失笑,一边轻叹,一边把手轻抚在李业头上。
“我没有胡说,我是认真的。”李业说着想起了什么,冲李隆基埋怨道,“三哥,你那十几个宦官怎么回事?我那时候正难受呢,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来,来了之后问的问题就一个,一个字都不带差的,一点也不会办事情。三哥你也是,连着派十几个宦官来,动静搞得那么大,哪还瞒得了阿耶和阿娘?你看我也没什么大毛病,日后入宫却又少不得被唠叨了。”
李隆基连连点头:“是是是,三哥的错,三哥以后改。”
李业瞬间睁大了双眼:“大哥,二哥,四哥,你们听到了么?我这个病没白患一场,三哥都知道认错了。”
李撝和李范这才发现李隆基今日的不同。他好像是真的被李业濒死吓到了,脸上的笑意是强撑着的,眼圈更是微微发红的,性子也软了许多,竟不似从前那般跟五郎唇枪舌剑闹个不停了。他们抬头看向大哥李宪,却见他毫无意外之色,好像从一开始,他就发觉了似的。
李业乃是当事人之一,感受自然更加深刻。见三哥这副模样,他也不禁哽咽起来,脸上却仍笑着:“三哥,其实我真的没什么事,肯定是那十几个宦官含含糊糊什么也说不清楚,才让你有所误会——阿沅,宦官可都是你管的,这事你须得负责。”
萧江沅忙上前道:“这是自然,臣管理不善,还请薛王责罚。”
李业歪头想了想:“那便罚你……给我们做点汤饼吃吧。从前你在上阳宫给祖母和我们做过的,好久没吃到了。”
如此,李隆基便留在五王宅用了午膳。几兄弟此番没有喝酒,单纯吃着汤饼,喝着果浆,饭后还玩起了奏乐。期间,李隆基借着更衣时分,去看了下李业的药,还亲自照料了一会儿。
李宪见李隆基久久不归,便让萧江沅出去找找。待萧江沅找到李隆基的时候,李隆基正拿着一把蒲扇,冲着熬药的药罐扇风。
萧江沅一边走近一边道:“大家不是不喜欢亲力亲为么?”
李隆基太过专心,萧江沅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本就靠药罐极近,这么一抬头,蓄了许久的胡须便戳到了火里,转眼便烧短了一截。萧江沅急奔过去将李隆基拉起身来,仔仔细细检查了许久,才确定只烧到了胡须。
李隆基被萧江沅又是挎了下手臂,又是捧着脸来回地看,烧到胡须的恐惧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剩下蠢蠢欲动的兴奋和得意洋洋的开心。
“好不容易修剪得这样好看的胡须,一把火毁成了这样。”萧江沅轻叹道。
李隆基顺势握住萧江沅的手,让它继续贴在自己脸上:“只要五郎喝下这个药能够痊愈,我的胡须又算得了什么?”
萧江沅想把手抽出来,却几次都无法得手,便道:“那……药熬好了么?”
李隆基忙松开手,回头看药,笑道:“正是时候,看我不逼着五郎喝得一滴都不剩!”
若说天子亲弟薛王李业在当今这世间还怕什么,一是阿娘薛王太妃,二是大哥李宪和萧江沅,三是阿耶李旦和三哥李隆基……除了这几人之外,最怕的便是喝药。他本想让兄弟们看看自己也是个坚强的郎君,故而把患病的恐惧深深掩藏在心底,可一见了药碗,他的笑容就端不住了。
此时此刻,任凭是最温柔的大哥,也不会依着他的,更何况眼前四个兄弟都在。李业的心已经绝望了,身体却仍本能地有所挣扎,最终在四兄弟的联合动作之下,总算把药喝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夕照已被染红,天色不早,李隆基该回宫了。李业躺在榻上,一手拉着李隆基,一手牵着萧江沅,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两个,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宪眼见李业眼中满是不舍,无奈劝道:“五郎,三郎若再不回宫跟阿耶和薛王太妃说清楚,只怕今夜阿耶和薛王太妃便要来此留宿了。”
李业的手微微松了松,转瞬又收紧了起来:“大哥,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跟三哥和阿沅说。”
待屋内只剩下彼此三人,李业才企盼地望着李隆基,轻声地道:“三哥,你是天子,都说真龙天子乃是天选之人,与上天是有感应的,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李隆基的心瞬间被什么攥紧,痛得他倒抽一口气。原来弟弟跟自己一样,都是装模作样,心里也怕得要命。他双手紧握住弟弟的手,努力地扬起唇角,让自己扯出一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笑脸:“瞎想什么呢?你可是我们最小的弟弟,将来我走了,你也得好好活着。”
这时的李隆基还想不到,他才是兄弟间最晚辞世的那一个。他终将一次又一次地见证兄弟们永远的离去,最后一个人伫立在人世间。
见三哥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从前兄弟之间有过的不快尽数销声匿迹。李业沉浸在李隆基轻哄的语气里,嘴巴一扁,委屈巴巴地哭出声来。李隆基便像小时候一样,把弟弟揽在了怀里,便听李业断断续续地道:
“我……我不想死……我还没……还没好好孝顺阿耶阿娘……我还没跟你们做够这兄弟……我……我还没看到……阿沅……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