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二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三日之前的那场动乱,乍一看来,对于百姓的生活没有任何的影响。无论是帝王权柄更迭,还是权臣登高跌重,那都是身处高位的大人物之事,若非要说为百姓带来了什么,大抵是茶余饭后多了些话题可聊。
这一日,城中子民该晒书的晒书,该喝酒的喝酒,该郊游的郊游,他们毕竟都只是芸芸众生中最为渺小的一个,自然想不到,这场政/变究竟改变了什么,结束了什么,又开启了什么,更无法预料,未来安居乐业的生活、世界中心的长安和繁荣昌盛的大唐,都是因此,才有了清晰的方向。
长安城明德门前,有一辆牛车日日都来,已停了足足三日。
明德门向北,直通宫城的正门朱雀门,再往北则直指太极宫的正门承天门,故而这里也有长安城正门之称,进出人员之盘查,也是长安城众城门之中最严格的。大唐对于百姓户籍审查严格,公验之上连家中族人几口,财产多少,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等讯息都写得明明白白,然而这些年不论边境还是国内,皆有过几番战乱,亦或有不肯服役之人,加上浮逃之人便不在少数。眼下他们若要入城,自然过不得审查,但若等上一段时日,待天子大赦天下,他们便可重新入户,成为登记在册的大唐子民,便可光明正大地活着了。
——所以,若太平公主当真想逃走,从此隐形埋名地生活,完全可以。
可直觉告诉牛车里坐着的人,太平公主极有可能不会如此。天子正在为收尾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这里便要由她来代为掌管了。
忽听一阵熟悉的马蹄声传来,停到了车外,正是重新归于闲散的薛王李业。他掀袍下马,踏上牛车,坐到了帘外,朝着明德门外宽阔的官道望了许久,方叹道:“你这又是何必,我要是姑母,一定逃得远远的,才不会回来呢。就算回来,也不敢大摇大摆从正门入城。”
见牛车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李业将车帘掀开稍许,将头伸了进去,低声道:“既然还要抓姑母回来,当日为什么不直接包围镇国公主府?从一开始就不让姑母逃走,也省得你身子还没养利索,就要天天来这里,一等便是一整天。”
牛车里的人这才微微一笑,道:“为什么要包围呢?两位大王与奴婢那日过去,就是为了让她成功逃走的啊。”
李业还一直以为四哥和自己辜负了三哥所托。虽然放走了姑母,阿耶的心情好了一些,也没有因为他帮着三哥对付姑母,跟他生气,但是面对三哥的安慰,他心中始终不是滋味。今日一听,原来是这样的?怪不得三哥一定要这人跟着,还让四哥和他必须听她的良策行动。
“三哥这又是何必呢?三哥心念姑母血浓于水,四哥和我也是一样啊,难不成还能不听三哥号令,非要把姑母抓回来“伏法”?”李业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摇了摇头,“阿耶也错怪三哥了,哪日我进宫,可要好好替三哥说说好话。”
牛车里的人腰背挺直地跪坐着,静静凝视着李业的表情,向来标准而无害的微笑多了几分人情味:“奴婢受圣人所托而来,也并非是为了抓镇国公主归案,只是担心若她归来,难免为粗人轻贱。士可杀,不可辱,镇国公主是何等的傲气,就算死,也要给她该有的尊严。”
“那你还要等多久?”
“若今日再未见她归来,奴婢便不会再来了。”
她成功地岔开了话题——与其问为什么要放太平公主走,不如问太平公主为什么非要逃走?她本意固然是为了保命,来日再做打算,但这放到已知她谋反的人看来,便自然是见行事败露,畏罪而逃了。
这为天子行动的正确性和不得已,添了佐证,也堵住了一些想要为太平公主说话的嘴。
天子不知道,其实在她的心里,也是真心想让太平公主逃得越远越好的,毕竟大局已定,太平公主的命对于天子来说,并不似从前那般重要,她放过她,也无不可。
行动之前,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在梦中回到了幼年的掖庭宫,看到碧色袖口中白皙的手,伸向她,拉住她,带她走向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在那片天地里,有鬓发斑白的则天皇后,有任性跋扈的安乐公主,也有那总与碧色身影相依相伴的、骄傲尊贵的太平公主。
她却怎么都看不清那碧衣女子的脸。
睡醒之后细细回想,她发现自己也怎么都想不起来,那是一张怎样清丽的容颜。
忽听不远处一阵喧嚣,李业立即遁到车外,便见守门将士刀戈相向,将两个熟悉的身影重重包围。
那男子素衣布袍,面容憔悴,正是二表兄薛崇简。
那女子锦衣盛装,容光焕发,正是叱咤大唐政坛数十年的镇国太平公主。
依然那么高贵和骄傲,她一出现,仿佛阳光只能照着她。
李业前进的脚步顿时停下。
太平公主抬头,定定地望着城门上的“长安”二字,久久无言。她回来了,她怎能不回来?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一生的快乐和痛苦都在这里,她怎能在他乡孤独而寂静地死去,毫无声音和痕迹?
她不仅要回来,还要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进去。
见众将士虎视眈眈地拦着,太平公主冷笑了一声,道:“吾乃大唐镇国公主,天子一日尚未定罪,我便一日有此尊荣。便是要杀,也轮不到你们!制书何在?敕书何在?上皇何在?天子何在?”
众将士为太平公主威势所迫,不禁都后退了几步,却也都担心错失此立功机会,所以兵戈并未收回,也没有向太平公主行该有的礼节。
薛崇简在太平公主身后看着,再疏朗的性子也要怒极。这对母亲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若是平日,这些人怎么敢?此时此刻,母亲无能为力,他也改变不了什么,真是枉为人子。
这时,李业冲了过来:“你们竟敢对我大唐公主无礼?”
众将士这才行礼道:“末将不敢!”
这时,那辆等待已久的牛车也缓缓驶了过来。车帘一拉,一身穿深绯色大团花官服的少年起身下到车外,双手捧着一个卷轴,向太平公主端正走来。这少年的礼节比在场所有人都要规范,更能看出不浅的敬意,少年的身姿如松柏般挺拔笔直,通身的气韵更似山巅雪般清绝,声音则如潺潺山泉流淌在石涧般清冽,却最随和亲善不过:“奴婢奉圣人之令,已在此恭候多时。”
日光忽地有些刺眼,太平公主双眼微眯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这有些瘦弱的来者,确实是许久不见的帝畔红人——萧江沅。
她不是没想过,萧江沅可能没死,可当这个人真真切切地站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默然良久,终是自嘲地一笑。
原来李隆基的弃子,从来都只有她一个。那所谓的一番毫无隐瞒意气风发的长谈,或许只是李隆基与萧江沅联合起来,针对她的又一场算计,赌的是她对大唐是否还有赤子之心。他二人连自己会从哪座城门归来都猜得准,她注定中计,也应得此结局。
无可厚非,无怨无悔。
太平公主凝望着萧江沅双手托着的卷轴,轻哼一声,道:“你送走了阿娘,送走了李裹儿,又送走了婉儿,如今……也要送我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