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立即冲进承天门,沿着城门上的楼梯,朝楼上疾奔而去。
正在楼梯中上方对峙的双方将士见到天子,都不敢再刀戈相向,却也不敢就此放下自保的家伙,一时近也不是,退也不是。李隆基站在双方将士之间,神色冷峻,盛夏暑日,也让众将士不禁打了个寒战。
“尔等,擅自于皇宫兴兵,当斩,然护上皇周全,有功。”李隆基尽量控制着情绪,,“吾乃上皇亲子,此番是要去救上皇于危难。若是尔等立即放下兵刃,让我上去,此番罪责全免,功绩照赏不误!”
见拦路的将士们已有些松动,李隆基回头,先让身后自己的士兵全部放下兵刃,表明态度,然后怒道:“若上皇在上面有了些许闪失,尔等是打算以全家性命,为上皇陪葬吗?!”
李旦在承天门栏杆上几欲坠落,楼上楼下的人都看得见。保护李旦的将士听李隆基这么说,齐齐立即弃去手中兵戈,跪在楼梯两排,让出了一条路来。
见李隆基马上便到,李旦急道:“李三郎,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跳下去了!”
此时李隆基已经抵达了楼上,距离李旦尚有一丈远。见李旦迟迟不跳,李隆基十分想直接上前,将父亲拽回来,跟父亲好好谈谈这么多年他对自己的偏见与不公,然而他不能。他此刻必须听从李旦的话,停在原地,因为只要他动了,便是意图逼死君父,落得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将再度被父亲反转,就算最后他赢了,这个帝位也坐不稳当。
这可不是李隆基此次拼尽一切政/变的目的。他要的,是一了百了,是尘埃落定。
只好伺机而动了,还得让阿耶放权呢。李隆基低下头,深吸几口气,沉下心来,再度抬头的时候,脸上已重拾几分笑意。他先朝李旦拱手行了一礼,安抚道:“儿不孝,让阿耶受惊了,这便来接阿耶回去。阿耶若是有什么疑问,咱们回甘露殿,儿必将此事一五一十尽数告知,绝无一丝一毫隐瞒。”
李旦心下冷笑,自己若真就这么跟李隆基回去了,只怕就要被软禁了:“你是不孝,竟敢污蔑你亲姑母谋反?!”
李隆基惶然道:“儿冤枉!姑母谋反一事,儿也不愿相信,奈何姑母有权有兵,富可敌国,又有良臣弹劾举报,儿不得不信!”
太平公主确实有谋反的条件,但这不代表她便有谋反的念头和举动。李旦只剩这一个妹妹,仍承载着他前半生最美好的回忆,无论如何他也想保下妹妹一条命,就算有罪,罪名也绝不能是谋反。想了想,李旦问道:“何人举报?”
“正是阿耶最信任的魏相公啊!”
“魏、魏知古?”李旦的脸色愈发青白,“……就算如此,太平有没有起兵造反,我也不曾看到,我只看到了皇帝兴兵宫阙,当朝斩杀宰相!”
李隆基趁着李旦不注意,往前挪了一步:“那是因为魏相公说,姑母与萧至忠、崔湜等人谋划,明日便要行动。如此危急,儿若不先一步安定外朝内廷,如何能护阿耶、庶母与妻小周全?”
内廷,庶母?李旦心头一紧。是啊,皇帝既已掌控了禁军,内廷自然也已握在手中。李旦的态度收敛了些许,却仍不肯退让:“那……证据何在?”
李隆基缓缓地道:“待四郎与五郎从镇国公主府回来,阿耶便会看到证据了。”
“四郎和五郎也参与进来了?”
“阿耶放心,四郎和五郎此番过去,只是为了查问,他二人宅心仁厚,必不会伤及姑母。就算姑母畏罪反抗,也自有儿派去的人为他俩出谋划策,而他俩只负责坐镇,安全得很。”
李旦想起自己之前还让五郎去杀萧江沅,现下估计是未能成行了,他却并不生幼子的气,只开始担心这两个儿子的安危。
“阿耶若不信,往那边看。”李隆基说着朝西南方向遥遥一指。
城楼之上视野开阔,李旦目光一递便可见镇国公主府所在的方向,有浓烟直入青天。李旦的身子顿时一晃,李隆基等人立时往前进了几步,便见李旦伸手将柱子一抓,稳住了自己。
他若还坚持太平冤枉,那便是说皇帝有罪,别说他现在赢不了皇帝,便是真的赢了,连皇帝都要处置,遑论两位亲王?他只能放弃这个唯一的妹妹了。
李旦浑身的力气顿时泄了大半,说话也无力了许多:“……那大郎和二郎呢?”
李隆基缓缓直起腰背,浅笑中添了几分严肃和郑重:“大哥和二哥向来无心政事,儿也不敢轻易叨扰。眼下,他二人应是在五王宅里赏花弄鸟,好不惬意呢。”
“若你兄弟五人,日后也能如此相亲相爱,团结一心,我便是死也可瞑目了。”李旦说着,便要从栏杆上下来,双腿却已有些僵硬了。
郭元振距离李旦最近,忙伸手去扶,却被李旦推了开:“皇帝,不该你来扶我吗?”
李隆基应声上前。李旦紧紧地握住李隆基扶着自己的手,用尽所剩的全部力气,道:“从今往后,一切听凭安排。”
待回到薛王太妃的寝宫,李旦让后妃都散了,在薛王太妃的搀扶下坐到榻上。薛王太妃见丈夫脸色不好,忙问:“怎么了,可是哪里受伤了?”
“没事,我只是累了。”李旦拉着薛王太妃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从今往后,我会一直留在这里陪你,咱们一起安度晚年,含饴弄孙,可好?”
薛王太妃便什么都不再问,只知足而温柔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笑容让李旦想起了太平公主,也想起了方才入殿之前,他让李隆基去忙正事的同时,多嘴问的那句:“幺娘……可还能活?”
当时李隆基什么都没说,只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在李隆基追赶李旦的同时,窦怀贞已经逃出了太极宫,直奔镇国公主府传递消息。却不想当他抵达镇国公主府时,岐王和薛王已经率领府兵登门“拜访”。
岐王和薛王都骑着马,身后则跟了一辆牛车,四周围帘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里面坐的是谁——难不成是为太平公主准备的?
一刻之前,太平公主刚听这两个侄子敢带兵前来,便知来者不善,或许是李旦心思又变,或许是李隆基身处绝境便百无禁忌,皆是想要她的命,可她怎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束手就擒?
她当即令大部分府兵与岐王和薛王的兵马对峙,剩下的一小部分分为四组,分别护送其他三个儿子和她以及薛崇简从后门离开——自从出了宫便一直在镇国公主府外徘徊的薛崇简,被太平公主勒令与她一同离开。
窦怀贞见正门已都是兵马,便绕到镇国公主府的后门,想跟着一起逃走,竟看到了薛崇简——他不早就被太平公主逐出了府,还断绝了母子关系?
就这一恍惚,太平公主和薛崇简等人便已扬鞭,窦怀贞连忙疾奔追赶起来。见太平公主明明已回头看到了自己,却根本没有救他的意思,他忙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喊出来,希望能换自己一条命。然而太平公主再未回头。
待逃到长安城壕之处,窦怀贞忧惧交加,最终自缢。
太平公主则成功躲入了长安附近终南山下的一座寺庙里。薛崇简正帮母亲安顿着,便听母亲轻声一问:“窦怀贞方才说了什么?”
薛崇简细细回想了下:“隐约听见了‘谋逆’二字。”
如此,太平公主怎还会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忽地轻笑起来,久久不能停:“好一个李三郎,好一招绝地反击,我竟有一日,也能成了他的弃子。”
太平公主一共在这座寺庙里待了三日。寺中不过一日,世间变幻万千,来之前她还是权势滔天无法撼动的镇国公主,待她即将离开的时候,她却成了一无所有的罪人。
薛崇简苦劝道:“朝廷既然无人来搜捕,阿娘何必非要回去,回去认那莫须有的罪名吗?”
“想我纵横一世,到头来成了罪人,竟无人在意是否归案?”太平公主自嘲一笑,“也对,李三郎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是生是死,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至于那个罪名,当初我一逃,这罪名便坐实了,没有人会为我翻案,我已经被所有人抛弃了。”
“阿娘……”
“你不必再劝我,这三日我已经躲够了。”太平公主已盛装打扮好,目光坚毅,“我乃天皇和则天皇后之女,一生荣华富贵享尽尊荣,怎可在这破庙里草草余生?我要回到我的府邸,纵然赴死,也绝不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