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忘了谁,都不会忘了张瑋。
张瑋,潞州人士,家资雄厚而富有侠性,潞州豪杰皆对他马首是瞻。想当年李隆基外放为潞州别驾,一则性情相投,二则也是为了实打实地站稳脚跟,他没少跟张瑋打交道。当日两人的感情与亲兄弟无异,李隆基纳赵柔姜为妾室的时候,因家中不便,还一直把赵柔姜在张瑋宅中,没少让张瑋笑话。
李隆基后来做了太子,昔年交好的一些兄弟自然跟着沾光,正做着县令的张瑋便从潞州入了长安,几番辗转,如今也成了右羽林将军。因一直韬光养晦,如这世间最常见的小人物一般,故而太平公主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而注意到他的幕僚也未曾将他放在眼里。刘幽求便是联系到了他,初步定好了计划之后,才来禀告给李隆基。
王琚来到李隆基身边较晚,对于张瑋此人,并不熟知。听完张瑋如今的职位,他才稍稍点了点头:“这还像点样子。”
“……”刘幽求根本不想理他。
刘幽求显然是有些急了,李隆基只会比他更急。刘幽求所面对的还只是宦海沉浮,李隆基面对的却是成王败寇,他就坐在这长满了刺的御座上,随时都可能被姑母倾覆掉。所以他登上帝位之后的首要大事,便是如何将姑母赶出朝野——他尽可能不杀她,以免伤了阿耶的心,也彻底断了他们父子之情。
政变简单而直接,胜则必达目的,就眼下这种境况而言,倒还真可行,刘幽求毕竟是有经验的,张瑋也是个机灵的,而王琚也没什么异议,此事便可提上议程,只是……
“此事事关重大,如今加上张瑋,只有你我五人知晓。在定好所有计划之前,此事绝对不能泄露一丝一毫,准备也要暗中极隐秘地做,否则我纵然是皇帝,也保不了你们。”李隆基肃然而认真地道。
刘幽求道:“圣人放心。”
王琚懒懒地道:“若是刘相公,圣人自然放心,可那张将军……刘相公可莫忘了严加督促,豪爽侠义之人往往嗜酒,人喝了酒,那可什么都敢说。”
“这便不劳王侍郎分心了。”刘幽求说完便告退,看都不看王琚一眼。
刘幽求一走,王琚再多待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也退了下去。李隆基将刘王二人之间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只觉好笑不已,见萧江沅站在一旁若有所思,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萧江沅回过神来:“此二人乃是同一类人,恃才傲物,他日若同朝为官,必将水火不容。”
“谁问你这个了?”
“……阿郎是问政变一事?”
“……”李隆基淡淡翻了个白眼。
萧江沅想了想,道:“的确可行,眼下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
“……就这样?”
“……阿郎想奴婢怎样?”
李隆基:“……”
萧江沅又想了想,道:“刘相公和王侍郎所言皆有理。”
李隆基无奈道:“你方才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心不在焉?”
萧江沅一时沉默。李隆基瞧出了些可疑的端倪,走到萧江沅面前,轻笑着道:“肯定没想什么好事,怎么,不能告诉我?”
这时,皇后与众嫔妃殿外求见。
这个时辰,她们不该过来啊,今日是怎么了?李隆基虽疑问,却仍是让妻妾们进了来,这才想起来,今日乃是自己的生辰!
“因才举行过登基大典,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御座上,那御座上之人的生辰,倒都抛到脑后了。”武观月说笑道。
李隆基道:“倒也不是,”目光朝御案上一抬,“祝寿的奏疏还是有的。”
王珺道:“妾已准备了家宴,也遣人去请了上皇和宋王等兄弟。圣人才刚登基,又年轻,一切从简,但求无过。”
“皇后说得是。”李隆基道,“唯独一点不是——你我夫妻,何必那般客气,你们也是,从前如何叫我,日后还是如何,既是一家人,没必要那般生分。”
武观月道:“哪里是我们愿意生分?姊妹中唯独皇后是正了名分的,月娘等还都是东宫的位分呢,妾室和儿媳自然是不同的,哪能同三郎一般亲近?”
李隆基笑道:“好一张利嘴,竟敢明目张胆地来讨要名分?”
王珺道:“月娘说得是,三郎也要早日为众姊妹正位才好。”
李隆基笑容稍敛:“此事……先看阿耶如何打算吧。”气氛顿时有些凝结,他又道,“三郎怎么样?”
王珺知道李隆基问的是三子李嗣升,便道:“因是早产,又逢母亲难产,身子虚弱些也是有的,如今只是有些反复,并无大碍。”
李隆基点点头:“他现在由你抚养,最好不过,我放心。”刚有事想唤萧江沅,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李隆基不禁唇角一勾。
身在皇后和妃嫔中间,萧江沅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反正短时间内,阿郎是用不到自己了,她倒不如退下休息休息。刚走到殿外不远,她便见王琚正躲在一片树荫下,朝自己招了招手。
萧江沅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王琚时的情景。
王琚乃是昔日武三思党羽,后来一直出逃在外,听闻天子赦免,才急匆匆地赶回到长安。又过了不久,太子监国并下令,酌情让那些改邪归正的罪臣重新入朝为官。王琚认识宝昌寺和尚普润,便借了普润的东风,得了个八品的小官。
他王琚是何许人也,区区八品怎么能够满足他?是福是祸,都是自己拼出来的,他不看好镇国公主,偏偏看好当朝太子,他便已谢恩为名,努力挤进了东宫。
李隆基当时好歹也是个太子,哪能是随便哪个小官说见便能见的?于是,他便以纱帘作为隔挡,继续自顾自地批阅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奏疏,其他的事懒得去管也不想去管。却不想王琚进了殿之后,对于自己即将与太子的会面一事,不焦不急。
见王琚入殿之后不仅没有行礼谢恩,还不肯告退,就站在大殿中央,四处扫了一眼,眸光骄傲而睥睨,李隆基有些好奇,便给萧江沅递了个眼色。
萧江沅也对王琚产生了兴趣,便掀开纱帘走了出去,亲自会会这位。她微笑着道:“殿下说,量才而用本就是朝廷本分,郎君应该感谢大唐和天子,殿下不过在他们都同意之后,盖上了专属的章而已。郎君不必介怀,且家去吧。”
却听王琚诧异地问了一句:“殿下?在哪儿?”
萧江沅道:“殿下就在帘子那头呢。”
王琚更诧异了:“我只听说过镇国太平公主,不知这殿下是从何处来?”
李隆基随即亲自会见了王琚,一番研讨下来,他发现王琚之才并不亚于刘幽求等人。刘幽求等人,尤其是姚元崇和宋璟,目标都太大了,无论怎么示弱,都会是姑母攻击他的前奏。为了保住王琚,李隆基便让他以弄臣的身份出现在自己身边。王琚表示,此乃天降大任的先兆,无论是什么样的苦,他都能接受并且吃掉。
对于这样的人,萧江沅本该欣赏,对王琚她却怎么都欣赏不起来。
能力是一回事,人品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能当着阿郎的面,与刘幽求对立,显然是以为阿郎是偏向他的,对自己眼下的地位知之甚少,来日所收获的却有所期许,这样的人可以用一时,却不能用一世。
但他有一句话说对了,张瑋嗜酒,人一旦喝了酒,便什么都敢说。
但若刘幽求去警告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