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多数金庸剧没处理好的细节:
金庸写杨过与小龙女重逢,极平淡,极温和,然而极美。
某些版本是拥抱热吻,有些版本是痛哭流涕。热闹归热闹,但久别重逢,写得洋洋洒洒,那就落俗套了。
极上乘写法,是平淡处之,融汇回忆,做到梦回当初的效果,就是最好。
当初,晏几道写重逢,上半阕都是回忆华丽细节: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下半阕却不哭不闹,都是极质朴地倾诉情感,最后也只是拿银照照,而已。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写重逢,好比炖鱼头汤。
开始要热锅急炒,葱姜俱下。
之后,就是加水,耐心地炖,炖入味了,炖透了,就好。
说回《神雕侠侣》。
如果要求文字摧扬急厉,那么,杨过在绝情谷苦等小龙女时,已经有了一段极折磨的描写。
这就是热锅急炒,读者已经被折磨坏了:
眼见太阳缓缓落山,杨过的心也是跟着太阳不断的向下低沉。当太阳的一半被山头遮没时,他大叫一声,急奔上峰。身在高处,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三月初七这一日就算没过完。
可是虽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阳最终还是落入了地下。悄立山巅,四顾苍茫,但觉寒气侵体,暮色逼人而来,站了一个多时辰,竟是一动也不动。
再过多时,半轮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这一天已经过去,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
小龙女始终没有来。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顶呆立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花香浮动,春意正浓,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图了自尽,却骗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意深重,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犹如行尸走肉般踉跄下山,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生艰辛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额角发际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
刹时之间,心中想起几句词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亡之词。杨过一生潜心武学,读书不多,数年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尔见到题着这首词,但觉情深意真,随口念了几遍,这时忆及,已不记得是谁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却已相隔十六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所,而我却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阕,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猛地里一跃而起,奔到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所刻下的那几行字,大声叫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小龙女啊小龙女!是你亲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约?”他一啸之威,震狮倒虎,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鸣,但听得群山响应,东南西北,四周山峰都传来:“怎地你不守信约?怎地你不守信约?不守信约……不守信约……”
他自来便生性激烈,此时万念俱灰,心想:“龙儿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六年实在无谓之至。”望着断肠崖前那个深谷,只见谷口烟雾缭绕,他每次来此,从没见到过云雾下的谷底,此时仍是如此。仰起头来,纵声长啸,只吹得断肠崖上数百朵憔悴了的龙女花飞舞乱转,轻轻说道:“当年你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我寻遍山前山后,找不到你,那时定是跃入了这万丈深谷之中,这十六年中,难道你不怕寂寞吗?”
泪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龙女白衣飘飘的影子,又隐隐似乎听得小龙女在谷底叫道:“杨郎,杨郎,你别伤心,别伤心!”杨过双足一蹬,身子飞起,跃入了深谷之中。
头发斑白,大叫大跳,大哭大闹,都有了。跳悬崖了,这是一种动的极致。
然后,到了杨过与小龙女当真重逢时,文风立刻转静,慢悠悠的,从容的,一切仿佛没有变的:
但见室右有榻,是他幼时练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几,是他读数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木橱,拉开橱门,只见橱中放着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制的模样。他自进室中,抚摸床几,早已泪珠盈眶,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这声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和从前小龙女安慰他一般。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过了良久,杨过才道:“龙儿,你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说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这是在炖汤,是“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前面不是提了苏轼《江城子》吗?苏轼回忆起亡妻,没有什么华丽繁复的情景,而是: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还是回忆过去,还是简单的小轩窗,还是没有什么话。
就这么沉默,就这么温和。这才是理该有的反应。
《唐山大地震》,徐帆再次见到张静初,也没有大哭大闹,只问了句简直唐突的话:
“你是打哪儿冒出来哒?”
都在里面了。
金庸这种先急后缓,先咆哮号哭,再宛如梦回,是极高明、极美丽的写法。
最后他还嫌这种怀旧感不够劲儿,加了这段:
小龙女十六年没说话,这时说起话来,竟然口齿不灵。两人索性便不说话,只是相对微笑。杨过到后来热血如沸,拉着小龙女的手,奔到屋外,说道:“龙儿,我好快活。”猛地跃起,跳到一棵大树之上,连翻了七八个筋斗。
这一下喜极忘形的连翻筋斗,乃杨过幼时在终南山和小龙女共居时的顽童作为,十多年来他对此事从来没想起过,那料到今日人近中年,突然又来这么露了一手。只是他武功精湛,身子在半空中矫夭腾挪,自然而然显出了上乘轻功。小龙女纵声大笑,甚么“少语、少笑、少喜、少乐”的禁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才是真回到了他们热爱的,当年在终南山的氛围了。
最后还有下面这段,是金庸所有书里最温暖慰藉的段落。
并不是泼洒扬厉才叫美的,这样絮絮温存,才是度尽劫波的人应有的美。
两人说了半天话,小龙女回进屋去烧了一大盆鱼,佐以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产白鱼躯体甚小,却是味美多脂。杨过吃了一个饱,只觉腹中暖烘烘地甚是舒服,这才述说一十六年来的诸般经历。他纵横江湖,威慑群豪,遭际自比独居深谷的小龙女繁复千百倍,但小龙女素来不关心世务,只求见到杨过便万事已足,纵是最惊心动魄的奇遇,她听着也只淡淡一笑,犹如春风过耳,终不萦怀。倒是杨过絮絮问她如何捉鱼摘果,如何造屋织布,对每一件小事都兴味盎然,从头至尾问个明白,似乎这小小谷底,反而大于五湖四海一般。
反过来,如果非要写得情话绵绵,比如下面这个样子:
“杨过回头一望,只见雪落梨树、万花纷飞之中,小龙女婉约如处子,正面对着他。杨过喜极而泣,叫道:‘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好久,只将心揉碎了如情花瓣飞扬,飞遍了整个绝情谷!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瞒着我!’小龙女泪落双颊,琥珀色的双眸闪烁不定,道:‘过儿,每只飞走的玉蜂,蜂蜜与蜂刺,都有我思念你时的甜蜜与痛楚!为什么我们十六年后才能相逢!’”
——估计效果就一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