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作品的情节上,有许多化用了十九世纪西方通俗小说,尤其是大仲马小说的桥段。
比如,《连城诀》,狄云遇到丁典,被指点出自己冤狱的缘由,激发复仇之心。《基督山伯爵》的剧情。
比如,《射雕英雄传》,洪七公去舱底偷酒,发现炸船阴谋,于是带郭靖先行避开,让欧阳锋自己烧船自作自受。《二十年后》的剧情。
比如,《雪山飞狐》,胡一刀、苗人凤的兵器各自被人上了毒而不自知,这个剧情从《哈姆雷特》之后被用了不知道多少次。
比如,《飞狐外传》,胡斐请汪铁鹗带他为内应,周铁鹪派个替死鬼来帮忙。比如,《碧血剑》,夏雪宜勾引何红药偷金蛇剑。这些剧情,都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小说的常见桥段。
比如《连城诀》砌墙一段,是爱伦·坡用过的。
但不止于此。
金庸先生还化用了中国小说许多东西。
比如《书剑恩仇录》里文泰来夜追瑞大林前那段饮酒戏,完全是《水浒传》笔法。
比如《鹿鼎记》里韦小宝写字一段,戏仿《红楼梦》贾宝玉去秦可卿房里的段落。
比如《天龙八部》里耶律洪基与楚王之战,全是中国评书演义打仗的套路。
比如《书剑恩仇录》里说及鸳鸯刀时,说韩世忠用长短刀,典出冯梦龙《三言》。
其他细节就不说了。
所以若论细节,金庸先生的小说,其实是兼容并包,无所不采的。好比北冥神功,到处吸,最后汇成段誉的好一番武功。
但金庸先生真正受西方影响的,是小说的写法。
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大多是全知描写,很少金庸这样,“第三人称单主角视角加大量心理描写叙述”的。比如《天龙八部》,段誉线,视角几乎全是段誉;萧峰线,视角几乎全是萧峰。
这种套路,是地道西方小说写法。
《射雕英雄传》,郭靖和黄蓉在墙壁里七天七夜疗伤,看外面你方唱罢我登场,金庸先生自己在后记里承认:那是戏剧的写作手法。
《雪山飞狐》文本形式极其妖艳,之前的情节和悬念,是靠大家你一段我一段,补叙出来的。所以实际故事情节不到一天,主要是大家在来回叙述。这种套路,《基督山伯爵》用得极娴熟,而先前的中国小说,几乎没有。
情节是小事,贯穿其中的叙述方式才是了不起的。
马尔克斯认为,纯粹讲传奇故事的技法,《基督山伯爵》已到极限。
我借这个套:
纯讲传奇故事的技法,金庸先生是集合了二十世纪之前,中西文学的巅峰了。中国古典小说那些套路和十九世纪西方通俗小说的叙述,他都用到炉火纯青了。
之所以我们读着,还觉得金庸先生的故事显得古意盎然,是因为:
他的语感深厚,之后的修订版里加了大量中华文化细节,让你读不出翻译腔和西洋句式来。只有《飞狐外传》里保留了相当多的西式句子,读程灵素死去那段可知。
真正学西方技巧学得通透的,是可以不带翻译腔的。金庸如是,老舍先生、后期王小波也如是。
他自己,以及那一代小说家影响力太大,以至于如今,大家可能都没意识到“这玩意是西方技法”。
这里可以多说一句。
金庸先生、老舍先生、后期王小波、张爱玲,以至于鲁迅先生这些位,因为语言老练扎实,所以看着,不太西式。其实他们许多都是醇厚的中文,西方小说的叙述方式,再结合中国古典小说套路,自开一派山河。光看文字,是看不出老舍先生在英国待了很久的。都知道王小波会向卡尔维诺、奥威尔他们致敬,但语感上,不会觉得王小波翻译腔吧?
得拿他们的小说跟中国古典小说对比,才看得出来,他们这一路开辟变化,有多么出色,多么醇厚。
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这几位是凭空自己养了一只茶色的猫。
比起某几位满口翻译腔,恨不得让大家看出自己学西洋大师多么道地的写作者,他们这几位,真是属于得其意而忘其形,打通了中西血脉,融会贯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