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壮壮额头上的伤口只有一公分长,用力压会渗出一丁点血。本是一块创可贴就能解决的问题,他告诉医生,因公受伤,需要视觉效果,医生便缠了他的头。
刘壮壮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在纱布的衬托下,他的脸显得小了。他左看右看,欣赏了好一阵。
“小伙子,最近一次体检是什么时候啊?”杨大夫建议道:“要不要全面查一遍?”
反正能报销,也不用急着回去上班,就查查看吧。针式打印机一阵轰鸣,刘壮壮拿到一叠缴费单。
他来到化验室,核对了一下排队号码,前面还有近一百个人。仅仅是抽血一项,估计就要等上一个钟头。抽完血,他还有超声波、心电图、胸片三个项目。尿常规也是不可少的。好在他憋尿已久,轻轻松松地就把试管灌满了。
他找了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医院里人声鼎沸,上了年纪的病人聚集在一起聊着家长里短,诸如孩子找不着对象、邻居家孩子争遗产打架之类的话题。一位独坐的老大爷颤颤悠悠地站起来,走到抽血的窗口,为等太久发一阵脾气。过了一阵,他又站了起来,又发了一通脾气。
或许他太寂寞了吧,刘壮壮想。
回想跌倒的那一刻,刘壮壮精准地抱住了小精光,用额头撞上小精光篮球大小的脑袋。他起身的时候,小精光在他身下变成了一滩碎片。他环顾四周,周丽丽在前台尖叫,红脸男人惊得脸煞白。那一刻,张自爱还在马桶上躲避,周道已溜之大吉。
一个200斤的胖子,抱着一米高的机器人,轰然倒塌,躺倒在垃圾桶边,还把机器人砸成了碎片。他在精光纸业已经坐垮了两把椅子,现在又成了机器人的终结者。那肥硕的身躯,压向一个娇小的身体,肚子上的肥肉向两侧翻涌,犹如摩西拨开红海的波涛。那肥肉动若流水,静下来却成了一块皮实厚重的非牛顿体。这个场景被魏申紫看到,那会多么尴尬。
刘壮壮感叹道,这回太鲁莽、太冒险了,幸亏她当时不在场。
她在哪里?作为下属,难道她不应该来看看他?
抽血的时候,护士在他胳膊上摸了很久,又是拍又是勒,针扎进去,又拔一半出来,换个角度再插进去,来回又折腾了几轮。终于,黑汩汩的血流出来了。护士完成了工作,一脸嫌弃地瞪了刘壮壮一眼。
他压着针孔,刚刚坐定。人群里一阵耸动,周丽丽从人群中左晃右晃闪了出来,一屁股坐到了刘壮壮边上,发出“噗噗”两声。
“可找到你了。”
“你怎么来了。”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发出,声波在空中交合,引起共振。周围人齐刷刷地看向他俩。刘壮壮捕捉到一个老太的眼神,那眼神好像受到某种视觉的冲击,又平复下来,流露出些许认可。
刘壮壮的世界坍缩了,缩成了一个极小的空间,让他无地自容。他故意抬高声调:“是领导派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周丽丽扭动身躯:“不放心你呗。”
塑料椅子吱吱作响,刘壮壮提心吊胆。他连忙站起来:“走走走,我们到别处说话。”
“壮哥,谢谢你。”
周丽丽有一丝羞涩地说。刘壮壮头一次听到周丽丽叫他“壮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谢我什么?”
“那人骂我的时候,你制止了他。从来没见过你那么猛呢。我一直以为你就是那种特和蔼的老好人。”
“那个……不用谢,”
刘壮壮含糊应付了一句。但凡人家来谢你,你总要表示领情,不然就太过失礼了。尤其是对周丽丽这种人,家里有些背景,最好不要得罪她。
刚才可能真撞糊涂了,刘壮壮想,那人什么时候骂过她?
他眼前飞过一个黑影,定睛一看,周丽丽已经把手伸向了他的纱布。他赶紧向后撤了一步:“没事的,小伤口。”
“让我看看嘛,”周丽丽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你的发质真好,我的头发就特别干。”
刘壮壮无法把握周丽丽的思路,他只想快速脱身:“我好久没洗头了。”
“不对。你就是发质好。”周丽丽摆正了他的头,像检查完一颗花椰菜,方松了手。
“等你伤口长好了我请你吃火锅!”
“不必了,不用客气。”
“就这么说定啦!”周丽丽甩动她的长发,转身走了。
刘壮壮的肚子被耦合剂涂得光溜溜,超声科的医生把他翻过来倒过去,他的肚腩在身上滚来滚去。它滚向一侧的时候,另一侧露出了胯骨的轮廓,待它再滚回来,胯骨便被淹没了。
医生一个劲地说“看不清楚”。
刘壮壮看着病床一侧的帘子,帘子隔开了检查区和等候区。透过帘子,可以看到门外人来人往。他又妄想起来,想到魏申紫闯进来,看到这羊皮水囊般的肚腩。他庆幸魏申紫没有出现。
她怎么会出现呢?
她总是冷冰冰的,对任何事都没有热情。她对工作只是机械地完成任务,绝不会动念多做一点事情。就像处理这个投诉,不给她安排具体活的话她一定不会来管这个“闲事”的。她对人也一样寡淡,对别人的好意都只报以空洞的客套,她从来没有叫他一声“壮哥”。于公于私,她都不会想来看他。
更何况她美得不可方物。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躲闪的眼神总让人捉摸不定。她鼻梁纤细而有弧度,鼻头精致得像被雕琢过的玉器。她的下巴是尖且圆润的,是那种整形医院所追求却无法达到的效果。
周丽丽曾经捧着魏申紫的下巴,惊讶地问:“你的下巴动过么?怎么这么自然?”又一把捋过魏申紫的马尾辫:“你干嘛把头发扎起来呀?披在肩上才好看。”
魏申紫皱着眉头,看向刘壮壮。她无奈的样子也那么美。
“领导叫我来的,”魏申紫说:“你现在怎么样?”
对于魏申紫的出现,刘壮壮是有点失望的。她是被张自爱派来,无非是代表组织“送温暖”。“送温暖”有一样好处,就是完事可以直接回家,比平时下班早一点。至于看谁并不重要。
刘壮壮把伤势描述地重了些,魏申紫只是淡淡地说了些安慰的话,他又失望了点,索性摆出科长的姿态,听她汇报起工作来。
“等我出来的时候,张自爱也正好出来。周丽丽说记者跑了,客户砸桌子,被你拦下来,结果你被打伤了。那客户还在门口站着发愣呢。张自爱跟我说‘你接待一下’,然后他就走了。等我把客户这边处理完,去办公室找他,他让我来看你。”
“那客户怎么说?”
“他说你是故意摔倒的,倒地的方向都不对。你是故意扩大损失,往机器人上扑过去的。我说我不管这事,叫警察来吧。周丽丽在一边说她看到他先动了手,推倒了你。她嗓门大,又气势汹汹的。那客户就不再说话了。”
“周丽丽还是镇得住场的。”
“我说‘大家各退一步,我们不追究了’。那客户有点不情愿,也没不同意。然后他就走了。”
“人家看见你不好意思发脾气吧。”
“可能他不想惹麻烦吧。这种狗咬狗的事。”
“狗,比猪好些吧,”刘壮壮眉头一紧,心里推敲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就是打个比方。”
“张自爱还有说什么吗?”
“他问得可细呢。兜了半天圈子,就是想知道机器人是不是你故意撞坏的。”
“怎么可能……”刘壮壮有些心虚了:“你怎么说?”
“我知道你……我跟张自爱说,客户推你,连锁反应。”
“那他怎么说?”
“他又问了一下客户的情况。我说客户已经走了,他就没有再说什么。”
魏申紫保全了他,刘壮壮有些宽慰。他想搞坏机器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小精光,光是这装嫩的名字就令人作呕,它的存在就是一场群体性诈骗。什么人工智能高科技?只有那些拿着它邀功的人才是真的“人工智能”,接受这种邀功的大领导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更高智能。大领导的上面还有领导,一层比一层“好糊弄”,一层又比一层智能。但在最底层,这破塑料桶的实际功能就是给恼火的客户火上浇油,最终还是由刘壮壮收拾残局。它,早就该毁了。
刘壮壮把周道的电话给了魏申紫,让她通过周道要客户的电话。
“医院对面有个卖产妇用品的药店,你去买一些好一点的婴儿纸巾,寄给这个客户。我这边看病可以一起报销。”
“你站在人民对立面又亏心了?”
“那人是个好人。不要欺负好人。”
“哦,”魏申紫看了下时间:“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刘壮壮做完了所有的检查,拿了化验的结果,找到杨大夫。
“来来来,我给你讲一下你的情况,你先扫这个二维码。”杨大夫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卡片。
“点这里……没错……等一下……验证码填进去……”杨大夫耐心地指导刘壮壮:“输入姓名……性别……身份证号码……家庭住址……年收入……婚姻状况……”
“需要这么多信息吗?”刘壮壮手慢了下来。
“快……快好了……”杨大夫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刘壮壮的身后,堵上了刘壮壮的去路:“这里再勾一下,点同意。好。以后看病,就到这个平台上找我。”
“这好像不是医院的平台啊?”
“这个平台更好,功能很多的。以后你看病没钱了,它还可以借钱给你,还可以给你推荐投资产品。现金理财做不做啊?”
“这不是看病的平台吗?”
“你不是对这个平台不了解吗?我就给你介绍一下。看病是主要功能,我在上面都是24小时在线的。很方便的。”
“嗯……”刘壮壮迫不及待地想进入正题:“那您看我这个检查情况怎么样?”
“我来看看,嗯,”杨大夫嘴巴一撇:“小伙子,你这个情况不妙啊。”
来看病的人已经走了不少,刘壮壮坐在医院的椅子上,身上发凉。“一肥二石三高”,脂肪肝、胆结石、肾结石、尿酸高、血糖高、血压高,还有胸片的结果没有出来,肺上是不是也有问题?这半年来,他有时吸一两支烟,胸口就疼起来,就好像肺上的血管要从身上挣脱出来一样。他还能重回健康吗?还能和她拥有幸福吗?还能活到被争遗产的子女气死的那一天吗?
不能。他一个体重200斤,满身都是疾病的胖子,怎么配得上魏申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