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统十四年七月
我只记得是今年发生的事,但却不记得出征的日子,我只记得,这年的中秋佳节,五十万忠魂埋骨土木堡。于是,时间越是靠近八月,我变越是坐立不安。终于,战火是在七月燃起的。我知道是因为哑妇来找我。
我和漱婳已经多年不见了。我劝皇后娘娘的时候,周妃刚怀上重庆公主。后来王振移走石碑,皇后娘娘开始不安的时候,周妃传来怀有皇长子的消息。也是那段时期,我与漱婳再没有说过话了。想来也有三年了。
那宫殿依旧如昔,只是漱婳早已是满头华发。我看着她,竟说不出话。从前的她,总是打扮得神采飞扬,神气得不可一世。如今,像是失去了什么。
“怎么了?我就不能长白头发?”她见我不说话,自顾自的说起来,“我本该在正统四年就死去,是你拦住了我。如今又不忍心来看我这幅衰败的样子,你是几个意思?我一定要活得精神焕发才对得住你的救命之恩吗?”
我几年不见漱婳,不是因为我恼她。而正是我没有决心把她的事管到底,于是,我选择了逃避。
“人活一世,没必要把别人的命担在自己身上。你救了人,她过得好不好,与你何干,你又能管多少?”她像是释怀了,竟说出了这些,“我告诉你吧,今日皇上已经下旨,要亲征了。”
我愣在了原地,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过了中元节,第二天皇上就要出征了。”漱婳没有理我,继续自言自语地说着,“我那父亲竟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竟托人给我递了一封亲笔信。”
“英国公也要随驾吗?”我愣了半天,才挤出来这句。
“我父亲是世袭公爵,五朝元老,又是武将出身,你觉得他可能不去吗?”漱婳看了看我。
“那他要是知道此举太冒险,为什么不劝皇上?”我不解。
“他老了,从前的父亲属于战场。每次出征后回来的他,总是神采飞扬。可是,自从过上太平日子,母亲在信里说,他总是闷闷不乐。他不善权谋,对王振这种小人更是疲于招架。”说到这里,漱婳顿了顿说,“也许他是想死在那个他属于的地方吧。”
“难道就不能为天下苍生谏一回吗?”我反问她。
“必得是人人像你一样心怀天下吗?你又问问自己,你这样做真的是为了天下吗?”漱婳听了,平静的说。
我答不上来,似乎我在乎的从始至终都不是那场惨剧会有多少性命牺牲,而是我想救那个人。想到这里,我扭头便跑出了漱婳的居所,向乾清宫奔去。
就当我为那些无辜的人,尽一次力吧。一直以来,我都是希望借助别人的力量去改变既定的事实。但是,没有人应该为我做什么,就让我这一次尽力一次。当漱婳提醒我这场悲剧牵涉的是五十万条无辜的性命时,我才意识到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在了我的心头。
苦海浮沉,尽力而为。
我去到乾清宫时,皇后娘娘已经领着宸妃和各宫妃嫔跪在乾清宫门外,求他不要亲征。除了周妃没有在,周妃自产下皇长子后,自忖皇后娘娘的身体生不下嫡子,日益气焰嚣张,经常对皇后娘娘不敬,但皇后娘娘念她生育有功,又是重庆公主的生母,处处退让。在我眼里,她不过就是一介妇人罢了。
我见状也跪在各宫娘娘后面。不久后,他召见皇后娘娘,两人不知在殿内说了些什么,皇后娘娘最后红着眼睛出来劝散了各宫妃嫔。最后来到我的跟前,对我说,“谢谢谈尚医了。谈尚医还是请回吧。”
“皇后娘娘,我还不想放弃。”我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乾清宫的宫门看。
皇后娘娘身后的宸妃说道,“谈尚医回去吧,皇后娘娘都劝不了皇上,我们又能怎样?”
“我劝不动皇上,但皇上也休想劝得动我!”我坚定的说。
皇后娘娘看着我,苦笑了一下,便对宸妃说,“我们走吧。”
二
皇上望着窗外,只见各宫妃嫔都散了,只剩下一个人,不觉出神。
回神后,他说了一句:“王振,朕想纳她。”
“陛下,这后宫和这天下的女人都是您的。陛下想要便是,何苦苦恼,费了思神。”
“朕也不知道为什么。”
“想必陛下有自己的思虑,但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陛下可还记得端午节时,谈尚医来咸福宫请您去看看皇后娘娘。”
“记得。那又如何?”
“奴才愚钝,奴才以前也是有家室的人。说来也羞,内子别说能帮妾说话,要是一天不打嘴皮子那就真的是要还愿的。”
听了这些话后,眉头开始皱起来,又问:“你想说什么?”
惊讶于皇上的表情,但又迅速跪下,说道:“皇上恕罪,奴才只是想说,要是一个人真的爱您,恨不得把您天天拴在自己身边,怎么可能把您推出去。”
“大胆!”皇上的眉头更加紧锁。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王振听了以后不住地磕头。
“算了,等回来再说吧。”皇上转身入了内殿。
王振停住了不再磕头,嘴角漏出一丝笑意。
三
就这样,我在乾清宫门前跪了四天四夜,然后昏迷不醒。
我醒来时,是在皇后娘娘宫里,竟是宸妃守着我。我一醒她就急切跟我说,“谈尚医,怎么办?皇后娘娘不太好了,可是她不愿意让太医院的太医来诊治。请你一定要救救她。”
我一听见便随宸妃到了皇后娘娘的寝殿。皇后娘娘在榻上歇着,我把手搭在皇后娘娘的手上。
皇后娘娘懒懒的说道,“本宫没什么,是宸妃偏要说本宫不适,还请太医院的太医来看本宫。”
我一辨脉息,似是不敢相信,连忙再搭另一只手,来回几遍,我终于确定了。连忙问道,“皇上出发几天了?”
“如今已是八月初一,皇上已经出征半月了。”宸妃不解回答道。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还赶得及,这个消息一定能让他改变心意。这样想着,我便跑出了坤宁宫,直往宫门跑去。一定可以的,这个消息一定可以的,是他和皇后娘娘最期盼的嫡子来了。
可我还没有跑到乾清门,便被一群人带走了。我昏迷了差不多十多天,全身无力,他们抓我的时候,我几乎无力反抗,只能任着他们带走。他们把我关到一座牢房里,想不到,时隔二十多年,我竟又被关了起来。我想不到是谁要关我,他们每天只给吃喝,我四肢酸软无力,一直昏昏沉沉。直到一天,一群宫人把我抬离了那里。他们一直把我抬回了那个地方——漱婳的住所。我被安置在我原本的住处里,那里一切如故,一尘不染。我被放到床上的时候,隐约听见漱婳在向谁道谢。
“金公公,这次麻烦您了。本宫保证是最后一次了。”
“娘娘客气了,娘娘与英国公对咱家有过救命之恩。咱家为娘娘出力是应该的。”
接下来的,我都听不清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
“你醒了?”漱婳问。“怎么样?为一把天下苍生累不累?”
而我无心与她开玩笑,直问,“今日初几?”
“已经十六了。”漱婳答我的时候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关你的人是王~”
还没等漱婳讲完,我便奔了出去。一定一定不能让皇后娘娘知道那个消息。一定要保住皇后娘娘和皇上的骨血。
“每次都是那么来去匆匆吗?”漱婳自言自语道。
是夜,敬太皇太妃薨。
四
我跑到坤宁宫的时候,还是太晚了。
宸妃已经和皇后娘娘哭成一团。我终究还是赶不上,我就这样想着的时候,皇后娘娘便哭晕了过去。我连忙上前,用手探了一下皇后娘娘的衣裙下,果然有血。我赶忙对宸妃说,“宸妃娘娘,还请您屏退殿里宫人,这件事只能您帮我。”
宸妃果然二话不说让所有人退下。我一边吩咐宸妃需要准备什么,宸妃便让殿外候着的宫人准备,一顿忙活以后,想必宸妃也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谈尚~尚医,皇后娘娘这是有身孕了吗?”宸妃轻轻的问。
我点了点头。
“那现在孩子是~”宸妃已经说不下去了。
“孩子没了。而且皇后娘娘也不可以再生育了。”我仿佛是被抽空了,皇后娘娘本来身体已经开始恢复,只是依旧孱弱,胎儿不稳,有孕便需要静心护养,不料传来的噩耗惊了皇后娘娘的胎,导致流产,这样又亏了气血,怕是一辈子也补不回来了。“都是我,都是我不好。要是我能早点赶到,皇后娘娘要是听不见那个消息,便不会流产了。”
“谈尚医您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阻挡噩耗传来。”宸妃哭得伤心,“只是那日谈尚医一醒后便奔出坤宁宫,便再不见您的踪影了。若是您早就知道皇后娘娘有孕,为何不言明?为何要离开?”
“我想追上皇上,请陛下班师回朝,和皇后娘娘一起护着这个孩子。”我怔怔的说,“只要他回来,就不会有噩耗发生了。”我承认我事后想过,为何当时不对皇后娘娘言明,可能是我心里知道我大概是阻止不了了,要是历史没有改变的话,这个孩子是不会有人知道的。于是不说比说了可能会更好。“现在看来,皇后娘娘还是不知道的好,要是皇后娘娘再知道这件事,恐怕是活不成了。”
“那这个孩子就这样来过走了,都没有人知道吗?”宸妃的手帕已经湿透,开始用袖子擦着泪水。
“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我转过头来看着宸妃,“宸妃娘娘,您是个聪明人,又是真心对皇后娘娘好的人,我希望你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皇后娘娘。”
宸妃看着我只是哭不说话。
五
八月十五,明军被瓦剌首领也先大败,举朝震惊,陛下被俘,随征的百官几乎都死在土木堡。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