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听见他这样说,便吩咐顺儿再替我照看一下郑公。他也趁着这个空档更换了宫人为他带来的常服,换下他的朝服。
我候在门外,他更衣后便又一次向我走来。这一次的他不是气宇轩昂,而是风度翩翩。我竟忘了对郑公的担心,不禁心神意乱。
“走吧。”他对着我说。而后又转身对宫人说:“朕便在这附近走一走,你们不需要跟着。”
我喏了一声,便跟着他走。我们走在宫道上,我离他三步的距离,忽然他又说:“尚医,走近一点。到朕的身边来。”
听到这里,我的脚步不禁停住了。
他以为我是害怕,便冲我笑了笑说:“不要紧张,就是随便说说话。”
我立刻收敛了心神,跟了上去。
“郑公一直都在尚医局吗?”
“郑公来得比微臣还早,微臣是宣德十年便在西长房,听比微臣早来的宫人说,郑公已经在西长房呆了两三年。”
他点了点头,又问:“那郑公来西长房也已经十多年了,他身体一直都好吗?过得是否舒心?”
“郑公身体一直硬朗。郑公曾经说来西长房是他自己的选择,因此他过得很舒心。”
“那便好。郑公还有提及什么吗?”
“郑公说他曾经参加过全部七次下西洋。每当夜阑人静时,郑公偶尔也会望着星空怀念那段海上的时光。”我说到这里,又想到他这样跟我说,决定跟他说实际情况:“虽说郑公身体硬朗,但是郑公最近的情况每况愈下,只怕不久于人世。郑公为人通透,该让微臣们知道的他不吝赐教,不该让微臣们知道的他自能绝掉微臣们的好奇心。依微臣所见,郑公过得知足,相信不会有太多遗憾。”
“那便好。尚医,你总能懂朕的意思。朕有时候关心一下臣下,他们却总是诚惶诚恐的,唯恐朕的关心是帝王之术。难道当天子真的非要做孤家寡人吗?”他似乎只是感叹,不等我回答,便又继续自话自说道:“能懂朕是真的只是想关心的人只有你,王振和从前的锦鸾。王振自朕年幼便陪伴朕,自是懂得朕;锦鸾从前也不像现在拘谨,对朕的话也不会过于多思;但你~”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头看着我,我和他同时停下了脚步。
“但你又是为什么能懂朕?是你原本就通透人心吗?刚刚听你说的话,你应该大概知道郑公的身份,知道他拥有秘密。但你选择了不去好奇。”接着他便看着我,像是在等我接话。
“微臣只是猜测郑公是郑和大人。郑和大人拥有的秘密又岂是微臣可以窥探的?”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另一个问题,只能硬着头皮只回答其中一个。
“没事,朕就是有点好奇而已。回去吧。”他又笑着抬步往回尚医局的方向走,他没有等我,我自然懂得,又与他恢复三步的距离。
我不禁为他轻易放过我而松了一口气,要是他真的追问下去,我真的不知道我会说出些什么来。
他回了尚医局后,叫上等着他的宫人便走了。我站在门外目送他远去,回来后看见司诊司的绫香。绫香性格直爽,她一看我便冲口而出一句:“尚医,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突然心跳一突,懂了他为何轻易放弃追问我的因由。
二
我收敛了心神,进了郑公的房间。他还没有更衣,我帮着他把蟒服脱下来。一顿收拾后,郑公又躺在床上喘着气。样貌又似乎苍老了许多。
看着郑公,我不觉鼻头一酸。随即便让自己清醒,跟郑公笑道:“您得赶紧好起来,怀恩跟我说您要是再病下去,他耳朵就要起茧子了。”
郑公笑了笑说:“一心,你的医术不会差到看不出我的病不可能好了吧。”
我的撑出来的笑容听到这句话便再也挂不住了。
郑公看着我,顺了顺气才又跟我说:“人固有一死。若放不下,便不要行医,不要管。一心,这是我第一次教你的道理。”
“可是~”我想说可是您不一样,但是话却说不出口了。
“可是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我不一样。一心,郑公也是个人,不可能不死不灭。我这一生算是过得圆满,不算有什么遗憾。”
我听了这句话,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郑公没有打住,而是继续说:“一心,郑公想你帮我一件事。”
我抹了抹眼泪,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一心,我想你也猜到郑公的身份了。以后除了陛下,最好不要和别人提及,免生枝节。我身无长物,唯有那件蟒服和那个令牌。令牌我已经归还陛下。蟒服陛下没有要求我归还,我只有一个养子,已经在宣德八年承继了我的户侯。现在这袍子我交给你,希望有朝一日能帮得上忙。但你切记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非到必要时不可露底,以免招致祸端。”
说到这里,郑公咳了咳。我赶忙递了茶水给郑公,又替他抚了抚后背。他饮了茶水后缓了缓才继续说:“世人皆道我逝于宣德八年,宣宗已经替我在南京立了衣冠冢。我本是回回,本应遵循三天内下葬深埋。只是我游历多国,又在海上生活多年。一次船队途径一个小国,那里的人往生以后会由家人升起大火,把身体焚烧三天三夜,把剩下的骸骨和灰烬撒入海中。”说着他便看了眼他的大柜子,又看了我一眼说:“柜子中有我从那个小国带回来的一个铁丝编网,你知道神武门那里有一个大火炉吧。”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烧宫里因为时疫死去的宫人和尸体没有家人来认领的宫人的地方。
“嗯,那铁丝编网被我改造了一下。一首有一条三丈长的铁链。你把我的尸首裹上这铁丝编网,收紧后留着有铁链的一端。把我的尸首连同编网投入火中,待三天三夜后用留下的长链把铁网从火中拉出。打开铁网后取出我的骨灰,用白布裹好,沉入活水中。指不定有一天,我能被海水带着再回到圣城。”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到祖母。我突然看着郑公,认真的说道:“郑公,也许我能找到一个人愿意把您的骨灰带到圣城埋葬,您愿意吗?”
这次是郑公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