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宽广如海,但它并不是一望无际的水面,山川原野交错分布,有宽广的深湖,也有清浅的陂塘,小岛、沼泽广布其中。水接着天边的山,山后面又是无垠的水面。
云梦泽的中心是高高耸立的云梦城,像这个时代其他的空中城市一样,它悬浮在空中,但它的倒锥体的底端却插在湖水中。
没有人知道在这些巨大空中城市的中心是怎么样的一种物质,楚人叫它烛曜石,秦人叫它龙髓,而大宛人叫它引力石。
云梦城的引力石在这水面上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引力圈,这是在其他空中城市中看不到的。它与湖面永远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湖水涨,倒圆锥体的城市也升高,湖水落,城市也下降。湖水沿着圆锥体的底端贴着圆锥面向上流动,并从那城市的平台上往下倾流下来,在城市的周边形成了一圈飞瀑。有点像凤都百花广场上的三层喷泉。
站在云梦城中心望去,城上的湖水与城下云梦泽中的水面好像连成了一体,宛若浮在泽中的城池——城市离着湖面还有两千多米。
城中高高的城堡是城主的居所,名曰天一宫,处在各种府第和商铺之中。城外正南的水面上是一方庙宇,即水神庙,座落在苍翠欲滴的小岛上。
云梦人保存着最繁复盛大的端午祭祀。
临近端午的日子,城里多了很多客人,他们是云梦各地来的龙舟手。他们的“龙头”要在五月初一前送入水神庙“点睛”,他们的队员要在端午前几天在城外的湖面上熟悉水情和加紧训练。
水神庙正对湖岸上是个渡口,叫南津渡。人们从这里上岛祈福观礼,于是也慢慢聚集起了酒肆客栈,一直排到了城门口。渡口边上的“河宴”酒店以其独特的位置,生意总是特别地好。
“河宴”酒店有五层楼,上面四层是住宿之所,下面是饮食之地。酒店按着中古时代的风格装饰,仿木或实木结构让酒店古香古色。大厅楼梯口有中古时的关公木雕像,红漆皮色,许是年深日久香火薰烤,有些发黑。曲尺型的柜台早已漆色斑勃,柜台后的酒水格却是近古风格,带锁的玻璃厨中摆放着来自各地的酒水,仅是各式各色的酒瓶就非常好看。玻璃厨下是一排陶制的酒坛——那红色米布包压紧的坛盖下溢出浓浓的酒香。大厅中间是一溜方桌条凳,四边是一圈挂着青布帘的雅座。
越接近端午,酒店里的生意越好。楼上房间没住人的也都订满了,楼下还是人来人往。大堂西角有个说书场,遇着有人说书,加座自然是不免的,更有站着蹲着的把大厅挤得满满当当,连靠窗外的地方都挤着人。店里专门招了个小二来疏通道路,以便让新来的客人进出。
店主知道既使不消费一分钱,也不能往外赶客人。不赚钱也要赚个人气。楚人就是这么好凑热闹,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有人去,越是门可罗雀的店铺越是没人光顾。其他的酒店饭馆到了这个节气生意都不差,但他们的生意之道不同,早早就在门口挂上了“客满”之类的告示牌,所以店里比这里清静干净得许多。
新来的客人仍在高声地问着掌柜有房没有?有座没有?得到否定答复后,仍不甘心地向四处张望。
说书先生在说着《渚寒大传》的第一百回“渚寒逆天博海啸”。雅座里隐隐传来琵琶声,唱的是“潇潇暮雨洒江天,绿萝含泪逐雁还——”还有客人们不时传来的划拳猜枚的声音。
门外又进来了两个年青人,穿着蓝布短衣,很有些土气,这里的人都认得,这多半是哪家龙舟的桨手。云梦人对龙舟手都格外的尊重,店小二也并不以貌取人,热情地上来问,住店还是吃饭还是找人?
其中一个穿蓝衣的说,“302——”
店小二笑着拔开前面的人,“上楼左边第二间——”直送到楼梯口。说话间踩在地上一块客人乱扔的果皮上,差点滑倒,一边招呼二人“小心”,一边大叫着扫地大妈。
两人走过依呀作响的木楼梯,按着小二的指示敲了敲门。门开了,两人愣了一下——房里已经有十几个人了。
两人站在门口并不敢往里走。
开门的赶紧拉进他俩来,又警惕地看了看门外。
屋里方桌前坐着七八个人,外圈站着四五个。方桌前一个中年人挥着手,指着进来的两人中的一人,“安丰塘的安小狗——”算是向众人介绍了。并示意下手一人站起给他让座。
安小狗有些局促,礼貌地向众人拱了拱手,却不敢去坐。那中年人伸手招呼,其他人拉他坐下,又问另一人姓名,报说叫曾勇。
中年人笑着说,“你的大名我是知道的,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笑笑又说,“我姓高名仲平——”他指着身边一位大汉“这是白石岩的魏中发——”一例介绍开去,安小狗听得有小甲的孙少雄、太和垸的童平安、油水口的王湘涛、采穴的向远刚、宠公渡的宠廷玉,等等,高仲平虽说得不快,但安小狗还是记不全所有人。
高仲平指着安小狗说,“这位我一提名字大家都知道是谁了——我们都是苦大仇深的人,如今时机到了,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又专门对安小狗说,“你没来时,我们已商量得差不多了,就差你安丰塘了。”
安小狗看了看身后的曾勇,嘀咕了一句,“安丰塘今年一定能拿到锦旗——”
采穴的向远刚的长脸拉得更长了,“不要寄希望于那个人了,她不会帮你的,就算你拿到锦旗,她也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油水口的王湘涛也来劝,“何况你们不可能拿到——我看今年又是期思陂的——”
安小狗脸腾地红了,低下了头,小甲的孙少雄安慰道,“这不是说你们不行,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叫你们加入——”
白石岩的魏中发叫道,“早早决定,给自己和族人争一个锦绣前程——”
高仲平耐心地说,“端午日云梦定会翻天覆地,连大巫们都不见了踪影。天象如此,不可错过。”
宠公渡的宠廷玉说,“高公不是说还有大人物支持我们嘛——”
高仲平说,“对,这点大家要相信,我高仲平什么人,没有人支持我敢把脑袋往铡刀上放?我忍气吞声十年,就是为了这一天。”
曾勇说,“谁——凤都的吗?”
高仲平说,“我不能说,但你们绝对要相信他——”
安小狗为免得尴尬,不时拿起桌上沏的茶喝着,听高仲平这一说,手强烈地抖了一下,几乎把茶杯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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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说——我不能说——”
“只要你说出来,你就可以还魂回家——”女人诱导着。
“我不能说——”十字架上那具膨胀得像个充气羊皮筏子的尸体里传来坚决的声音。
“你以为这样,你就会成为英雄,会被后人称颂,会被人记得——他永远不会记得你的名字,谁也不会记得你的名字——我现在就把你的名字抹去——除非你说出并指认那个幕后之人——”女人语气详和,女人的拇指和无名指结起,向尸体上轻弹过去,像是弹去了一个污物。
“我不能说——不能说——”
“这是你儿子,他将陪着你守着你腐烂发臭的身体,直到你说出为止——”女人身边的侍女将安小狗推到尸体下,安小狗只是看了一眼,就被吓得哇哇大叫。那个尸体上的纺织物已经腐烂,丝丝缕缕粘挂在尸体上。但尸体却并未破损,微生物作用下,内部组织腐败产生的气体和液体把尸体充胀得比常人大了一倍,那露出的皮肤泛着污绿色,看着让人作呕。不要说是人见了,就是鬼魂也不忍正视。
“求求圣女,慈悲心肠——”后面的安伯头重重在叩在石头上,“安丰塘老少知错了,我们已经重挖安丰口,求求圣女,放过他吧。”
“那你们说,是谁盗走我的息壤给你们堵安丰口的?”女人说,“谁说出来,我不但可以放了他,还可以保你安丰塘民阜人丰,你们堵穴口不就是要安丰塘富足嘛——”
安伯嘴张了一下,那尸体里发出急促声音,“不能说,不能说——”
“其实他们说了都不算——”女人有些生气了,“你就在这羽山上看着自己的身子和名字遗臭万年吧——不管多久,就算我死了,我的诅咒也不会消除——除非你说出那人来,说出那人之时就是你超生之日。”女人抖动着衣袖,一道无形的诅咒“钉”在十字架上的魂魄上。
女人看了看十字架下的孩子,“叫你父亲说出来呀——”女人说着大笑起来,“他太概想留芳百世,可是现在连姓名都没有了,怎么留芳百世呀!”又对尸体说,“你的儿子也没有了姓氏,就算以后出息了,谁又知道他来自何处?”
安伯仍在重重地叩头,“放过孩子吧,安丰塘老少知错了——看在绿萝大巫的份上——看在渚寒大巫的份上——看在南无东皇太一的份上——”众人也七嘴八舌跟着说。
女人严肃起来,“那谁又看在我的份上——你们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枉我是敕封大巫——”
安伯马上斩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们心里装着圣女——圣女永远是云梦的主人——”
女人瞥了一眼十字架上的腐尸,“如果你们心里真的有我,就不会如此了——你如果觉得为了那个人值得,你就坚持吧,希望他也能记得你,为你在凌烟阁上造像。”女人要走了。
后面一个侍妇看了一眼十字架下惊悚不宁的安小狗,“看这情形,他是不肯说的——孩子可怜,莫难为无关之人,反叫他人说三道四。”
女人愣了一下,“既如此,你看如何?”
侍妇反有些为难,想了一会,“忤逆圣女,是抄家灭顶的大罪。圣女恩德,不纠后辈之罪,赐名小狗,永不享富贵。安伯降爵一等,贬为安丰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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