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半睁着眼,朦胧中看见的是木质的横梁。这间屋子充满了浓烈的药物气味,他突然觉得有些反胃,想要撑起身子,却感觉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于是强忍想要呕吐的感觉,勉强把头侧向床边,当眼睛能看到地板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忍住,喉头一紧,吐了一摊黄水到地面。这一吐完,让他感觉更是乏力,整个人摊在床沿,再度陷入昏迷。
郎中如往常一样,手里捧着一碗奇臭无比的药水,腰间绑着一个奇特的漏斗,正待要给程武喂药。当他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恶臭让他忍不住掩住鼻端。很快,他看到了那摊恶臭源头,心中升起的情绪却是喜悦。
“啊,他醒了吗?”郎中将装着药水的碗放到桌上,走到程武身边,发现程武依然处于昏迷状态,不久前涌上心头的喜悦再度消失。他叹了一声,把程武身体摆正,把了一会脉,这才去外边找来工具把地面污物给清理了。当他再度回到房中时,程武已经醒了,正睁着眼迷茫地看着他。
“你终于醒了。”
程武无力地笑了笑。
“这会能坐起来吗?”
程武摇摇头。郎中微微捧起程武的头,一点点地让程武把碗里的药喝下。
“大夫,你这药可真苦。”程武小声说道。
“活着才能尝到苦味。”
“这样啊。”
“但是...”
“我是不是快死了?”程武笑了起来。
“能醒来已经很不错了。”
“那说明你的药有效。”
“唉,我也希望是这样,可惜我给你喝的不是解药。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毒,甚至连毒的类型都无法弄清,只能以这些药勉强续命罢了。”
“你不是帮我延缓毒势了吗。”
“延缓毒势和解毒不是同一回事。”
“那就没办法了。”程武再度闭上了眼睛,陷入昏睡。
郎中回到自己屋中,屋里的桌面上整整齐齐堆着几本发黄的医书,上边压着一个严丝合缝的小方盒。这些东西都是从那“藏宝洞”中取出的。书中内容他早已熟悉无比,因为这些书本来就是他的。
“他这是以尸油制的毒,更以内功催发,若还有个十天半月,也许能发现解毒的法子。只是以这小子中毒的情况来看,怕是撑不过三天了。”郎中懊恼地想道。这几日他一直苦思解毒之法,始终未能找着答案。
“这些书的内容我都懂,除了...”说罢,他将小方盒挪开,从那堆书中取出一本名为《医经》的书,他非常清楚这本书并非《医经》,这个名字是郎中为了伪装而自行加上的。他随手打开翻了几页,然后厌烦地盖上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小方盒,咬牙道:“都是这东西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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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程武房中。喝完药的程武看着面前的郎中,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不由得问道:“大夫,你在想什么?”
“我昨夜想到一个法子,也许可以救你,我想让你试一试。”
“哦?大夫你想试就试,反正我是个将死之人了,试试何妨,我倒是希望你能将我的头给切下,我现在疼得很。”
“活着才能感觉疼痛。”
“你又说这话了。”
“我说的是事实,你先休息一会。”郎中说罢便离开了。
程武懒得去想,觉得全身上下酸麻难耐,连集中精力对抗不适感都无法做到,只是希望可以再睡一觉,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难受了,但剧烈的头疼让他难以入眠。当他再次注意到郎中的时候,郎中已经正坐在屋中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我方才睡着了?”
“嗯。”郎中点点头。阻止正待要起身的程武。
“啊,居然还能睡着。大夫你说的方法是什么?”
那郎中走上前,把书塞到程武手中,说道:“方法都在里边。”
程武试图翻阅书籍,然而他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书中的内容,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好苦笑着说道:“大夫,你怕不是在为难我。”
郎中沉思了一会,好几次欲言又止。程武看在眼里,说道:“大夫,有什么话就说吧,不必为难。”
“若你实在没法行动,我倒是可以用毒药激发你的身体潜能,让你在三日之内得以行动。”
“三天之后?”
“会死得很痛苦。”
“所以这是一个赌注。”
“是。”
“这样躺着动不了也怪难受的,没关系,如果失败了,我会在药力发作之时先杀了自己。”程武笑道。
“如果你需要,我会助你。”郎中脸色复杂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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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花圃中,鲜花盛开,花朵的根茎粗大,显然得到很好的照顾。其中还有顶部长着卵圆状的蒴果,看上去很是可爱。在这片被高高的藩篱围着的花圃外,有棵并不算高大的树,树皮呈灰色,看上去平平无奇,却孤零零地被另一个独立的藩篱所包围。郎中站在花圃中,戴着厚厚的手套,手里持着剪子,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子,拾起刚刚才剪下的花朵和枝叶,离开了藩篱。程武站在藩篱外的阳光下,苍白的面皮上是浮肿的眼袋和灰暗的双唇,他的眼睛看着花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现在感觉如何?”郎中笑着问道。
“行动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身体感觉有些麻木。”
“嗯,是会受影响,毕竟让你能动起来的都是些再毒不过的毒物。我这园中凡是被围起来的地方,你都不要靠近。”
“郎中,我可以问一问吗?”
“问什么?”
程武指了指远处的树。
“哦,那棵是‘见血封喉’,看起来很普通吧,然而这树是罕见的毒物,毒的很,所以必须单独围起来。”
“原来是它,我只听过,没有看过。”
郎中笑了笑,指了指身后的花圃,说道:“也就是说,这些你看过是吗?”
“唔,也是第一次见,不过我以前在一些医书中看过,如果我没认错,那些是罂粟吧?”
“你还看过医书,不错,那正是罂粟,不过也不是所有,里边还有一些其他种类的花,只不过都是些毒物,所以种在一起。”
“大夫你为何要种这些毒物。”
“那你又为何会在医书中看过这些毒物呢?”
“我明白了。”
“既然读过医书,你能辨认药材吗?”
“略知一二。”
“好,那你来帮忙吧。”
二人来到一间屋前,屋外檐下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石头堆砌而成的煤炉,在这些石炉后边的墙上,熏出了一道道灰色的印子。走进房中,四壁皆是高大的药柜,下半处的每一个抽屉都仔仔细细地标注了药物名称,而药柜最上层,却什么都没写,它们是特别的,因为在这些药柜上边,都无一例外地挂上了锁。在门后,放了一架竹梯,看来是取药时所用。而屋子的中央,四张桌呈口字摆放,上边堆放着药材和各类器具。这些器具,程武在山中也曾见过,所以并不陌生。郎中将需要的药方告知程武后,就开始舂捣方才采来的花叶。虽然屋子存有的药物种类很多,但是摆放得很有规律,程武没花太多时间,就寻得药物,并配好方子,递给郎中。郎中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接过药物后往里混入磨好的花叶碎末,一同放入布包中,略一摇晃,然后用细麻绳绑好,向着程武说道:“小兄弟,方才的药物功效你都认得吗?”
“嗯,都是用于通气滞和安神的药物。”
“没错。”
“如果这些药物是用来给我吃的,未免...”
“未免重了些是吗?”
“对。更不用说里边还混了方才园中摘来的毒花。”
“不是给你喝的。”郎中抚着下巴一小撇胡子,接着说道,“那本书你带在身上了吗?刚才我不许你看,现在你可以看了。你找个位置坐下,有疑问再问我。”
程武答应了,就屋中的那些桌子坐下,从怀中掏出那本《医经》。他大致翻了翻几页,发现书中画满了人体,每一具人体上都标注了经脉的所在,下方有些注解的诗文,却没有任何文字提及药物。他抬起头,看着郎中说:“大夫,这是一本心法,不是医书。”
“我知道,我要你学会这套心法,自行将毒派出体外。”郎中说完这话,却发现程武脸上带着犹豫的神色。不禁问道:“你不愿意?”
“我可以练,不过大夫大概没有练过武吧。”程武叹道。
“嗯,没有,此书是我师父所留,是世间少有的收化之法。当年江湖只道师父精通药理,冠以‘医仙’美名,却不知师父治病全凭此法。”
“哦,这是个什么道理?”
“这一门功法的精妙之处在于,它可化药物之精,直抵患者病灶,亦可消解你体内的毒素。”
“原来如此,看来这门功法对于治疗病人大有帮助。大夫你为何不学?”
“因为我只想医人。”
“这应该不是一件冲突的事。”
“这就是一件冲突的事。当年师父虽然得到‘医仙’之名,却也因为身怀不凡内力,被各路江湖人士纠缠,每日疲于应敌,哪得闲暇治病救人。一个无法行医的医者,还能是医者么。最后他死于一场决斗,可笑吧,医者,死于决斗。”说完这些,郎中从程武面前拿起那本书,然后看着程武的眼睛,说道:“你方才似乎有些抗拒。”
“唔,没什么,只是有些惊讶。”程武叹道,“我会学的,如果三天后我没能学成,也摆脱大夫能给我个痛快,用刚才那棵树的的毒也行。”
郎中点点头,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放到程武面前,说道:“还不是应该放弃的时候。这心法要从后往前练,不可乱了。你先看一会,我给你熬药,待会需要布置练功场合。”
听到“练功场合”这几个字,程武有些困惑。这时郎中已经带着装了药的布包走出了屋外,程武决定暂且按下疑问,按着郎中的要求,从后边阅读《医经》,这才发现,开篇所言皆是医理。好在他在山中对医学有所接触,所以理解起来并不太困难。初时只是寻常医理,几页后,这些寻常医理都发了芽,因不断扩展纠缠而变得复杂起来,程武不得不来回对照,以防理解出了偏差,但总算是明白了过来,顿感这套心法玄妙异常,与自己之前所练大有不同。
过了一会,郎中从门外走了进来,问道:“你学得如何?”
“多亏大夫提醒,这套心法,如果没有后页的基础,直接照着前页的图集修炼,必然会出差错。”
“哦?是这样的吗。看来你的进展还不错,正好药也备好了,你随我来吧。”程武听言,合上面前的书,放入怀中,跟了出去。郎中从屋前石炉上,拿起一个仍冒着气的陶制药煲,往厨房后的屋子走去。屋子用一扇木门掩着,进了屋,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可容纳一人的池子,侧旁是一个放了衣服的架子,在屋子四周较高的墙上,装了许多竹制的直棂窗,与常见的直棂窗不同在于,每一片竹叶都做了倾斜,使得内外皆不可见。此时池子已经装满了水,正往上冒着热气,郎中把药煲放在池子旁边,手伸入池中试了试水温,然后拿起那个药煲,连同里边的布包一同倒入水池,黑色药汁以布包为中心,快速地在池中扩散,一股药味也随着水池原有的热气飘散开来。做好了这一些,郎中转过头,对着程武说道:“接下来这三天,你都要在这些帮助下修炼这门心法,我不知你今日学得如何,不管怎样,先让你在这屋中适应下也好,你若支持不住了,就自己离开池子歇一会,再不行你就出屋子。一个时辰后我会来寻你,顺便,你身上的衣物也脏了,架子上有给你换的衣物,别忘记了。”
程武感激地点点头,然后从怀中掏出那本书,递给郎中,说道:“这屋中水汽太盛,怕坏了此书,还请大夫先带了出去。”
“小子还挺细心。”郎中笑着接过书,离开了屋子。
水池在混合了药物之后,散发出的水汽更浓了,盈满了一整个屋子。程武褪下身上衣服,踩进池子,身体的麻木感让他难以判断水池的真正温度。他认为既然郎中已经试过水温,温度应该是合宜的。但他只是泡在里边,并未开始修习。不是因为自己还没理解那本《医经》——书中的基础部分在方才他已经全部看完并且理解了。他是因为修炼不同心法这件事本身而踌躇。
“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呢?”终于,程武还是下定了决心,开始调动内息,依着心法的理念,不再将气息聚集于丹田,而是打开身上所有的经脉通路,任由内力自在地流淌。水池以他为中心泛起一道又一道的水波,水波相互碰撞,或变成更大的波,或相互抵消。程武感觉肌肤上开始有酸麻的感觉,立时打开周身穴道,只听一声震天巨响,几股大力从穴道中冲散开去,水池的水被击得四溅,打在墙上发出珠玉之声,再一凝气,屋子的水汽以他为中心聚集起来,形成一道灰色的雾茧,所有夹带着药物的气从他周身的穴位中冲入程武体内,不断填补着方才散去的内力,身体的感觉也渐渐敏锐起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隐有异感,而携带着药物的气不断被吸收,直达肺腑,倒也压制了几分不适。经此来回,程武顿觉疲惫欲睡,起身离开水池,穿上新换的衣服,拿起地上的旧衣服走了出去,正看见郎中往前走来。
“如何?”郎中问。程武将内中情形一一告知郎中。
郎中略一思索,点头道:“手伸出来,我来替你把脉。”程武依言。郎中把了一会脉,脸上渐露喜色。
“大夫,我的毒解了吗?”
“哪有那么简单,不过你的进展却是出乎我的意料。果然本门的心法功用非凡,只是初次修炼,便让你体内的元精恢复了至少三分,若明日练完功,你能恢复更多,我就替你解了支撑你行动的毒药。”
“也就是说,我不止能活三天了?”
“是,我认为本门的心法,延长了你毒发的期限,但是距离毒发,最多只有一周的时间,时间依然紧迫。”
看着郎中脸色的得意之色,程武笑道:“不管如何,这都是个好消息,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