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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万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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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摇曳,映出高椅上巍然不动的一道矮瘦人影,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定目望着阶下伏身之人,静静坐了半晌,直等到这烛火即将燃尽之时,方才柔着声音和悦语道:
“可是已经找着那孩子了?”
“禀官家,‘承天府’今日刚传来的消息,说是在扬州城‘十三街’的周家老宅附近,见着了体貌符合的那、那人,只是具体身份,却是还再需要等些时间,才能确定。”
长阶下伏身垂头的劲服男子语声低沉,僵直脊背却是始终保持着明显的恭敬姿势,不动如山,坚硬若石。
“你回去之后告诉任击年,该怎么处置他自己心里有数,就不必再事事皆禀报于朕了。”
高椅之上的温文男子状似不意地摆了摆手,语声柔和却不失威严,彷如春风拂面、细雨润物,叫人心折。
然而长阶下的劲服男子却是一刻也不敢放松,躬曲着背脊应诺退下,高厚殿门紧随其离去足音乍开细缝,眨眼便灌入了大团冰寒雪花。
隔着大殿中散逸的斑白雪团,只能隐约窥见大殿幽暗深处的一道单薄人影,形貌清瘦,但却状似巍奕。
朱袍翅帽的当朝天子默立环视了一遍空无一人的万岁殿,许久之后,方才缓缓地站起了身子,随手弹去肩上沾染的一丝雪白,侧身转向殿门之外无声默立的一道佝偻人影,悠悠然笑着道:
“继恩啊,朕记得你的名字,还是本朝太祖皇帝赐下的吧。”
“回禀官家,小人本名张德均,是先帝怜悯小人孤苦,特地允许恢复的本宗姓氏,并赐名继恩,意思便是要小人兢兢翼翼,不敢稍忘国朝恩典。”
风雪凄紧的万岁殿门外,喑哑人声忽起,紧跟着便缓缓现出了一道步履蹒跚的苍老身影。
厚重棉衣包裹全身,面上白净无须,原来却是个行走内宫的净身阉人。
“‘继恩’这个名字起得好啊......”皇帝的威严回声在大殿深处悠然响起,“也该是有二十五年了吧,没想到这天下承平日久,‘记’恩的反却还不如‘继’恩的多,看来的确是朕这里出了问题啊。”
“官家不必自责,一切都当以身体为重,事情一件一件的,总归是能办好的。”
老内侍知道皇帝抱怨的乃是今日“垂拱殿”上几位文臣联名进谏之事,或许这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其他缘由,不过内不问外,作为官家身旁的亲近之人,自己只需要负好身为宦官的本职就好了。
“那些山野匹夫也就算了!可是这几个食朝俸禄之人,居然也连一块巴掌大的地方都不愿给朕老老实实地坐稳了屁股!”
朱袍天子忽然冷冷哼了一声,似乎是想要将这几日积攒的怒意全都倾泻而出:
“如今朕总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国朝初立,需保社稷安稳’的全部都是假话!这满朝的文武也就值个嘴上功夫厉害。那川蜀之地民风粗鄙,坐镇成都知府之位的,有哪个不是我大宋寄予众望的股肱重臣?!可这几年来大大小小的糟心事他们难道就有给朕少添过?居然还有脸借着圣人之口‘劝诫’朕这位大宋皇帝?!朕亲点的天子门生,飞龙榜第一人!原来他吕蒙正就是这么给朕长脸的啊!!”
皇帝显然已是火上心头,王继恩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出声接话,保持沉默,才是他这位内宫行走之人的侍奉之道。
“伐辽之机转瞬即逝,可是王继恩你瞧瞧这些人全都在干些什么?除了添乱他们又还能给朕干些什么好事!全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崽!”
万岁殿上的朱袍天子扶着椅臂冷冷笑道,他的右腿在三年前的幽州之战中受了箭伤,每逢湿冷节气便会定时发作,这几月来情况更是频频恶化,搅扰得这位野心勃勃的当朝天子心绪烦躁,苦不堪言。
“还有那个任击年!一名小小的总角孩童就能让‘承天府’紧张成那副模样,堂堂国朝尊严何在?!任击年他居然还有脸来问朕究竟应该如何行事?!朕看他那大半辈子的岁数,可是全都活到蠢狗身上去了!”
天子的急怒嗓音骤然拔高,仿佛猛兽负伤后的狂躁反击: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如今我大宋真正的心腹之患,不是在这十里之内万岁殿中,而是在那大辽,是那远在千里之外的辽国北境——!”
赵光义的握拳双手狠狠击向身旁座椅,然而额下的两道棱棱眉弓却是未能忍住地痛苦皱起。右腿上未愈的那道旧疮就像拔除不尽的附骨之疽,无法在第一时间斩草除根的后果,便是春风吹时,总也不肯安歇地丛丛发生。
只不过自己现下却还有更紧要的事情必须去做,安插在辽国的探子已经传来密报,耶律贤新逝,辽太后临政掌权,子幼母壮,纲常失纪,正是败乱亡国之兆!如此良机,稍纵即逝,自己堂堂大宋国君,若是不能趁此天降之机,一雪前耻,简直便是枉为人君!
“王继恩!你要给朕牢牢记着!这万里河山,只能是大宋的万里河山!也只能是朕的万里河山!燕云十六州一日落于敌手,朕便是一日——枕席难安哪!”
“官家教训的是。”
仿若风中残烛的老内侍一如往常地垂首附和道,包裹在臃肿棉衣之内的衰朽身躯,亦宛如万岁殿中昏昧摇曳的残破烛光,似乎只需要殿外一股偶然路经的游荡冷风,便能将其彻底吹折吹熄。
“你下去吧,顺便传句话给潘仲询,让他明日戌时,着常服来万岁殿中与我好好聊聊!”
天子的威严嗓音还在殿中遥遥回荡,微微颤颤的老内侍垂头轻应了声是,然而脚下的虚浮步子却是迈得更碎更缓。
半息之后,那道躬成了一条恭谨线条的佝偻背脊,方才无声无踪地,缓缓消失在了殿门外的茫茫风雪之中。
朱袍覆身的温雅天子依旧一动不动地静静立在高椅之旁,目送着那道熟悉背影于视线中完全退去,直到彻底熄灭的摇荡烛烟,又重新将这座空旷死寂的万岁大殿,掩入无光无火的冰冷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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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东路·扬州城。
地底堀室,斗方暗室之内。
烛火黯淡的昏黄壁墙上,缓缓移照出了一道步履蹒跚的佝偻人影,静默许久微胖的男子依旧一动不动地垂头跪地,直如枪杆的端肃背脊,仿佛已经与这烛光昏晦的幽闭暗室,完美地融合成了一个整体。
暗室之内并无新入之人,然而面前石墙上那道佝偻人影的苍老话音,却彷如室外莽莽风雪中的一片落败枯叶,悠悠荡荡地传响于自己耳旁:
“回去告诉齐云他们,官家眼下已经有所觉察,那件事情,你们必须得按着计划再加快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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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属下领命!”
锦衣宽服的微胖男子依旧是一点疑问也无地张口堂堂应下,仿佛那苍老人声嘱咐完成的事情只如同寻常饮水一般,风雨不动地任由昏黄烛光打在挺直背脊之上,却是目光恭敬地遥送那道来去神秘的佝偻人影,彻底消失于昏晦不清的斑驳壁墙上。
而彼时扬州城中,凛冬已至,屋外风雪正紧。
竟又是一年——
高廪丰熟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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