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起鹘落之间,场中只剩下陆堪和拿着木棒的大汉还在对立的站着。
“你还真有嚣张的本钱。”
对面大汉由衷的赞叹了一句,从一开始交手到现在,陆堪的表现一直在出乎他的意料。临危之时没有慌乱,面临死亡没有畏惧,遇到机会更没有浪费。可惜,这样一个好儿郎即将死在内部的争斗倾轧上。
“你也真是骄傲啊。”
陆堪看着面前的大汉,杀心肆溢。他屈身,弓腰,双目猩红。
大汉举起木棒,指着陆堪,面色不屑。上过战场和没有上过战场是有本质区别的,更别提他是军营里最强大的斥候队队长。
探查、斩首、追杀、逃亡本就是他们最为平常的生活。
被派来和他一起的三个,不过是今年的新兵而已,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天壤还要遥远。
嗖!
一根羽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落在大汉的木棒之上,直接将木棒射穿。巨大的力量更是把木棒从大汉的手中带走,定在了地面上。
他凛然回头,目中透出警惕。如此神箭,整个边军也未必有多少。
“楚南寻,你好大的胆子啊,私自出军营,意图杀人,这两个罪,可都足够把你问斩!”
曹天阙从远处,慢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人的名树的影!
曹天阙可不仅仅只有曹老将军孙子这么一个身份,他做到队正,靠的更不是可笑的曹家儿郎的身份。而是实实在在的,在一场场血战中拼出来的战功。曹家有两条规矩,从一开始就没有更改过。其一,曹家儿郎逢战须身先士卒。边军出名的悍不畏死,与曹老将军勇猛当先不无关系。每一次大战,死的最多的就是他的虎卫营。可所有边军最大的梦想就是加入虎卫营,那是无上的荣耀。
其二,曹家儿郎不接受任何荣誉赐封。其他朝廷高官家中重要儿孙降世的时候,都会有安抚性的封赏。曹闲野大将军从一开始就拒绝了任何对于曹家男儿的封赏。大丈夫功名,赴战场自取!
曹天阙年纪不大,二十岁出头。但作战勇猛,战功显赫。之所以还只是一个队正,反倒是吃了姓曹的亏。凡是军功相同的,他都后升职。但边军的将士都知道,他只要活着,就是前途无量,这一点,和他爷爷是谁,没有关系。
斥候队的队正又和其他队正不同,斥候队的死亡率甚至比虎卫营还高。虎卫营只有大战起的时候,死伤惨重。而斥候队,不是在战斗,就是在前往战斗的路上。
曹天阙在看着这四个人,陆堪都能一眼看出这四个人的跟脚,何况他。但是,他主要看得人是楚南寻,斥候二队队正。从官衔来说,他们平级。但从军功来说,天壤之差。
楚南寻看到曹天阙的时候,就知道今天这件事情办不成了。曹天阙的箭法,在边军都是出了名的,他此时搭弓引箭,楚南寻绝不会怀疑曹天阙敢不敢杀人,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于是,楚南寻放下了木棒,扔在一旁,向曹天阙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曹天阙慢慢的走了过来,手中依旧提着弓箭说道:“楚南寻,我不管你是奉了谁的命令想做什么,现在跟我返回军营。安夷护军自然会秉公处理。”
楚南寻知道军中规矩,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心中没有明白为什么曹天阙会来这里。
他的精气神一下子垮了下来,被带到护军那里,怎么处理他不敢确定,但是结果是一样的,只四个字:前途尽毁。
安夷护军是朝廷派遣的护军,铁面无私。
曹天阙收起弓箭,非常失望的对楚南寻说道:“我们的武器是抵御外敌,抗击匈奴,守卫家园的。你竟然指向了自己人,不管你是为谁办事。我对你,很失望。”
楚南寻被这句话说得低下头,一言不发。他的心中同样痛苦,大汉铁血边军中的一员,他知廉耻。
“小兄弟,连累你了。”
曹天阙想了一下,歉意的对陆堪抱了一下拳。陆堪刚刚离开的时候,曹闲野就把他叫进去让他在后面跟着。可没想到刚刚出军营遇到了镇南将军江辉,被他叫住问了好长时间的话才勉强脱身。
陆堪爬起来摇了摇头,盯着楚南寻看了一眼,这一眼,看的楚南寻竟然心中升起了畏惧之心。
“你的胳膊怎么样了?”陆堪扶着脸色煞白的锦衣少女,刚才若不是她拼着胳膊挡了一下,那即便曹天阙赶到,也来不及救他了。
如此一来,曹天阙的眼神也被引到了旁边锦衣少年的身上。
石邑公主?
还真是踏破铁血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刚想行礼,忽然又注意到旁边陆堪急切的表情,以及...被楚南寻砸伤的石邑公主。迟疑了一下,慢慢的收起了动作。
要是在这里揭开了石邑公主的身份,那等待楚南寻的可就是诛九族了!楚南寻这件事情做错了,但在斥候大队的表现,以及战场的奋勇,都让曹天阙觉得,他不该就这么死去。
这样的汉人好男儿,即便是死,也应该是死在战场上的。
“我先带她去找郎中。”陆堪扭头打了个招呼,看了一眼锦衣少女,咬了咬牙,半蹲着身子说道:“我背你走,你自己扶着胳膊。”
曹天阙眼睛瞪大了,心底有些纠结,让不让他背着公主?这要是以前被牵出来,可都是大罪啊。曹家儿郎虽然不纠结于小节,可这个,有点吓人了。
“不是,你知道郎中在哪儿吗?我这有点银子,你拿着,算了算了,我知道城中有一个郎中不错,你跟我去那里吧。”曹天阙喊住了陆堪,走到楚南寻身旁的时候,他压低声音说道:“让他们三个滚回去,你跟我一起去。你最好,抓住这个机会。”
楚南寻愣了一下,浑然没有弄懂曹天阙的意思。不过直觉告诉他,听曹天阙的,是对的。
他站起身,对着其余三人喊道:“你们三个,回军营等我,我跟着曹队正去办点事情。”
其余三个人对于发生了什么,不明所以,但军令如山。
“那赶紧走。”
这时候,陆堪已经把石邑公主背在了身上。其实在这个阶段,礼教大防还没有那么严重。尤其陆堪生在山村,长在山村,内心深处也有些不以为然。
曹天阙也没有办法说什么,急忙在前面引路。
这城中确实有一个很厉害的郎中,他们每次打完仗都会把这位郎中请到军营里帮忙。他们不是没有把人一直留在军营的想法,不过老郎中说需要他的不仅是战士,还有城中的百姓。他说自己就住在城里,哪儿也不去,有需要登门就是。
曹天阙一面引路,一面回头看了一眼。石邑公主这伤,看上去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他们总不能送一位受了伤的公主去和亲吧,少不得要与匈奴那边扯皮一番了。他们曹家本意是不赞同和亲的,哪有战胜的向战败一方嫁女儿的?
可耐不得锦绣中原的文官们,执意要如此。
陆堪双手紧紧抓着锦衣少女的腿弯处,努力让自己走的平稳,口中担忧的问道:“疼不疼?”
“疼,可疼可疼了。”
石邑公主憋着嘴,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疼过。
跟在最后面的楚南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青石小路,曲径通幽。本应僻静的地方,却有着属于集市的喧嚣。
很多人排成一队,从左面走出来一个,就从右面走进去一个。杂乱而有序。
“这里就是胡郎中的家里,不过这里有规矩,得排队。”曹天阙咬了咬牙,皱着眉头说道:“不过我和他算是认识,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会,我进去和他说一声,看看能不能事急从权。”
“我们一起进去。”陆堪站在门口,把石邑公主放下,冲着所有人鞠躬致歉说道:“各位大爷大妈,哥哥姐姐们。我朋友断了骨头,能否借一条通道,让他先接一下?”
正在排队的病人互相之间看了一眼,不知道从谁那里开始,慢慢的让开了一条狭小的道路。
“不行,这样即便你进去了。他也不会给你治疗的,胡老先生的性情,即便是大将军,他也不卖面子。”曹天阙想起当初这位胡老郎中游历天下时候的一件趣事,当时正巧走到洛阳,摆了个摊子问诊。当时在那里办公的宰相大人生了病,宰相的门客听闻过他的名声,派人把他从摊位上强行带了过去。这位老先生倒好,过去看了一眼以后,撂挑子不治了。任凭门客威胁还是哀求,都是一个态度,不治。
最后,还是榻上躺着的宰相知道了这件事情。亲自起身给他躬身道歉,还说今天排队的病人看病的钱,他都一力承担。胡老郎中这才出手治病,也真是医中圣手,银针九根,针落病除。
此后,胡老郎中游历到边塞,亲眼所见边关处将士惨状,民众悲苦。就此决定扎根于此,治病救人算来二十余年已。
“医者父母心,我不信这样的神医真的不分青红皂白。”陆堪扶着石邑公主,从人群让出来的小路往前面走去。每走一步,他都点头对旁边的人真诚道一声谢谢。先前着急,此时似乎又不急了。
在他身后的石邑公主,虽然小脸依旧发白,可也不曾催促。宫里的夫子和她说过,人世间,事有轻重缓急。她石邑的事情,还没有紧急到可以对别人的帮助理解视而不见的地步。
走进院落当中,两侧有用篱笆围堵起来的院落。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其中大多数陆堪是不认识的,不过也有几种,他以前在山上见过。老村长和他讲过,这几种叫中草药,能治疗不少病症。那想来,其他的几样,也差不多是一样的功效了。
“你们进来吧。”
这时候,前面的大门被人推开,先是走出一个提着打包好的药品的沧桑老人,后面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明眸皓齿的小女孩,疑惑的看了陆堪和石邑公主一眼,招呼他们进来。
陆堪点了点头,进去以后先是行了一礼,把门口插队原委讲清楚后,才道:“还望先生不要介意山野之人粗鄙,实是家中小妹因故受伤,不得不如此。”
“其情可悯,其行可敬。”
听到前面这样说,陆堪才抬起头,看了一眼。
一张梨木椅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身后摆满了写着各种草药名称的药柜,刚刚把他们接进来的小女孩正站在桌旁,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看着他们。
师傅定下的规矩,在她的记忆中,这些年来可从来不曾因为谁打破过,怎么今天就破例了?
曹天阙在陆堪身后收起了指向天空的手指,微微抱拳表示感谢。他还真怕这位老郎中性子一起,连公主的伤都不管了。要知道,骨头上的伤势,要是治疗的不得当的话,很有可能会造成肢体变形。
陆堪示意石邑上前,石邑走到老先生面前坐下。忍着疼痛把衣袖提了上去,露出一截白藕一般的小臂。老郎中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伸出如老树一般、历经沧桑的右手,握住断骨处。
“哎...”曹天阙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今天大不敬的事情真是发生的太多了。
老郎中对于曹天阙的叹息声充耳不闻,手指一错,对桌旁站着的女孩淡淡的说道:“青儿,你去拿夹板帮忙固定好。然后取几服镇痛生肌的药来,记得,拿性情温和的。”
青衣女孩点点头,道了声是,转身走到侧面的柜子旁,动作熟稔的抽出两个木板,伸手比量了一下带到石邑公主的身旁,说道:“姐姐,待会会疼一下,你要忍住。青儿保证,只疼一下,很快就不疼了。”
石邑公主看了一眼比自己还小了几岁的小丫头一脸认真的模样,有心喊疼也喊不出来了,只好苦着脸点头说道:“啊,好吧。”
在她旁边,陆堪伸出胳膊放在她面前,说道:“你要是忍不住,就抓着我的胳膊吧,这样,不会那么疼。”
以前跟着打猎受伤的时候,带队的猎头就是这么做的。让当时年纪还小的陆堪咬住他的胳膊,这样在治疗的时候,就有了发泄的渠道,疼痛也就不会那么的难以忍受。可惜,那位叔叔和他父亲一样,被后来的匈奴残忍的杀死了。
石邑公主扭头看了一眼陆堪,想了一下伸出左手握住了陆堪的胳膊,闭上眼睛对青儿说道:“你来吧。”
青儿点点头,拿出一根木板垫在石邑公主的胳膊下面。伸出小手轻轻的在她胳膊上抚摸,确认骨头被接正了以后,在上面盖上了另一块木棒。拿出绳子饶了两个圈,最后一只手捏住一根绳子,同时用力一拉变成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