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磐石王国,都城圣天石城。
元老院议事厅里,正召开着常务元老会议。
坐在主政官位置的老头一脸凝重地盯着手中的文稿,他一边往下看,脸上一边露出难受的神情,那感觉就像早上吃了一公斤的辣椒,喉咙里烧得说不出话来。
老头的名字叫瑞法祖,像大多数磐石国的人名一样,“瑞”是他的姓氏,“法祖”是他的名字,但不同的是,他更喜欢别人称他为“圣瑞法祖”,因为那个“圣”字是少有的国人可用的,它彰显了家族的荣耀,是先代国王赐给功勋卓著的家族的姓前冠字。
他已六十年纪,但神采奕奕,一只坚硬挺拔的鹰钩鼻和一双能射出火的眼睛仿佛告诉众人,他随时都能将你啄食。
会议厅一片寂静,红木装饰的四壁和桌椅虽然富丽庄重,此时却给人暗淡压抑的感觉。其他所有二十四个常务元老都在等待他看完那篇文稿的反应。
坐在他左右手边、会议桌两侧竖桌首席位置的两个老头——左政官南来风和右政官圣白德,比他年轻不了多少,都有五十多岁年纪,他们看起来不像瑞老头那样锋芒夺人,但同样都气度不凡。
南来风一头银丝雪发,向后疏得整齐光溜,面部虽略显苍皱却俊若劲松,他正俯视着沉闷的会议桌,若有似无地轻晃着脑袋。
白德老头却是一脸认真的表情,他那棕褐色的大波浪头发仿佛他此刻的心情,曲折而激荡,他望着老瑞,他那高挺的鼻尖正像一根刺一样扎着老瑞。
这个国家一百年前就改革为君主立宪制了,国王早被废除了权力,不过是一个摆设而已,国家权力现今由元老院掌管,而常务元老会又是元老院的核心,因此,坐在这里的这些老头便是这个国家的政治核心。
“圣”白德之所以这么急切地盯着他们的主政官,是因为那篇动议文案是他提交的,或者说他代表一片国人的呼声而提交的,此刻,他必须要得到回应,而结果也必须得是他所期盼的那样——虽然他知道眼前这个长得像老鹰一样的老头不会让他轻易如愿。
主政官抬眼瞥了一下白德,又瞥了一下众人,没有作声,眼睛又盯回文稿,牙齿在上下嘴唇边不自在地咬了一圈。
身为王族的近亲血脉、已故长公主之子、当代磐石国王的表兄、现今磐石最高实权者,瑞老头始终心存维护“天石王室”颜面的善念。
而白德老头,这个被老瑞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不安分子,虽然也是世代蒙恩的高等贵族,但他年轻时出过几天国、留过几天学,接受了一种新派思想,提倡种族平等、国家共和。
“共和动议十三条,第一……”老瑞又瞥了一眼众人,开始用毫无认同感的语气念起老白提交的动议案,“第一,废除‘国王’称谓;第二,改国名为‘磐石共和国’;第三,接受非磐石民族人士进入元老院……第九,解散石心骑士团……”
念到这里,老瑞停顿了一下,嘴角哼笑了一声。
接着,他往下将文案条目逐一念完,他每念一条,便感觉喉咙更难受,像有人在掐他的脖子一样,越来越难念下去,不过,碍于他在会场上的地位和职责,他终究还是把这篇文稿的内容全部念给了众人听。
“耸人听闻……”念完后,老瑞开始发表他的看法,“右政官,你一大早就烂醉如泥了吗?”
老白出名地爱喝酒,同僚们都知道,但他肯定不会在出席这么重要的会议之前喝酒,老瑞发问时,用那双炯炯的眼睛盯着老白,明显不是打趣的态度,而是在斥责他的动议案有多么大逆不道。
“不要回避,主政官阁下,”老白迎面作答,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这是趋势,全世界的趋势,整个风吹大陆的国家都在共和化,我们也不应该落后,我们是这样一个大国。”
老瑞将文案向桌上一摔,正正告诉老白:“但我们不一样,磐石的子民永远需要一个国王,那是这个民族骄傲的来源和荣耀的象征。”
“骄傲?荣耀?”老白也哼笑了一声,随后厉声怒目说道,“西边那些只有指头大的国家在研究怎样制造新式兵器、在研究怎么发射炮弹,而我们的年轻人还热衷于像野蛮人一样三五成群在竞技场里斗殴,痴迷于所谓的‘元意’力量,虚耗大好青春时光,我倒要看看,当敌人用坚船利炮挺到你的家门口时,咱们这群‘充满荣耀感’的骑士要怎样用他们脑子里那股意志的力量去抗击敌人!”
“是吗,骑士没用了是吗?你是这个意思吗?”老瑞反驳道,“这是你要解散石心骑士团的理由吗?你糊涂了吗,石心骑士团是元老院的嫡系部队,它和你的共和蓝图有什么抵触?”
老白立马接上他的话茬:“可你们别忘了,它在一百年前可是磐石皇帝的嫡系部队,只是后来被元老院接管了,在它骨子里,那种盲从权力不顾法理的劣根性根本没有变!”
老白似乎话里有话,他一点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感想,现在他就像一头奔出栏的牛,横冲直撞。
老瑞盯着他,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白冷笑一声,回答道:“我深深担忧,如若再不解散,这个所谓‘元老院的嫡系部队’恐怕就要变成某些人私人的嫡系部队了。”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右政官,请你把话说清楚!”老瑞的脸上突然显现出之前没有的较劲。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老白不甘示弱。
老白今天似乎想撕破脸,来个鱼死网破。
老瑞没有继续开火,他有政治首脑的城府和威严,知道在情势不理想的状况下不可以在死胡同里纠缠。
会场一片沉寂。
“先生们,还是回到议案的讨论上来吧。”一旁的左政官南来风开口试图调停这尴尬的氛围。
老白不想再做无意义的口舌之争,他单刀直入地要求回应:“那么,主政官,你对这篇动议案的意见究竟是怎样的?”
意见?还能有什么意见?老瑞又拿起稿纸瞥了一眼。
“废除国王?”他嘴里嘲笑般念着,至少这种事不该发生在他的任期内,他将文案往桌子上一甩,“很抱歉,右政官,我不能将这篇动议提交到元老大会上。”
老白早料到他不会同意,因此他对瑞老头说:“我想你忘了这是一个‘民主’的国家。”
瑞老头横了他一眼,把头扭到一边,有恃无恐地任由他的政治对手继续上演把戏。
老白接着说:“根据元老院章程,只要有三分之一的常务元老支持,就可以提交全体元老大会表决,而表决只要半数通过,就必须执行。”
老瑞觉得很可笑,这么荒唐的动议,在这样一个充满先祖荣耀感的国家里,怎样能挣得到半数以上元老的同意?连上会都不可能!他并不是忘记了章程,而是替在座的同僚们给出了回答——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问道:“那我们来看看吧,有没有人支持你这个充满‘创意’的动议。怎么样,先生们,你们怎么看?”
老瑞用能射出火的眼睛扫了一圈会议桌:每个人都正襟危坐,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二十五名常务元老,每一个人都是磐石的高等贵族,虽然如今国王已经没有了实权,但仍然是磐石人民心目中的精神信仰,叫这群老头废除自己的国王,无异于叫他们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会场再次陷入了沉寂。无声胜有声,这沉寂似乎象征着老瑞的胜利。
没有人能反对老瑞的权威,不光是因为共和的想法靠不靠谱的问题,更是因为老瑞拥有功德和手腕。他收拾了人民在边境战争中的创伤,重新把元老院拧成一股绳。在这个国家近一百年的历史中,除了立宪之初的那些年头,政坛大多数时间都处于慵懒和软塌的状态,国家太平、人民富足,似乎无为而治足矣,元老院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辈,出了老瑞这样一个敢作敢为的强硬人物实属不易。那么,这样的人物既已摆出了鲜明的态度,众人似乎就只有跟从的份儿。
然而,正当老瑞满心以为会议就此结束时,这沉寂却被打破了。
教育官阿尔训坐在座位上缓缓发言道:“我个人认为右政官的提议并非天方夜谭,我赞同提交全体元老大会,看看集体怎样表决。”
这出乎了老瑞的预料,没想到这会场上还真跳出了一个傻瓜,附和老白的动议,老瑞额头上的青筋不自然地显露在头皮上——尽管他的表情还是淡定持重。
他刚想对阿尔训说点什么,然而会议桌上又有人发言了。
“我也赞同这个动议。”科技官博鲁敦忐忑地揉搓着自己的拳头,说道。
他说得并不自信,但意思很明确,足以把老瑞给懵住了。
这几人的举动有点令老瑞摸不着脑了,他们的先祖可都是得王室荫庇的贵族,怎么今天一个个跟喝醉了似的闹腾起来了?
老瑞终于有点激动了,破口问道:“先生们,你们这是怎么了?现在那个国王到底哪里惹到你们了?是犯了滔天大罪还是有什么令国人羞耻的过失,惹得你们要平白无故把他废掉?”
“不,国王没有过错,错的是这个时代……”文化官温言陆也开始发言了,“这是时代的趋势,主政官,这不是空穴来风,我们还是把它交给元老大会来决议吧。”
随后,又有三个人附议。原本像湖面一样平静的会场此刻就像被石子打出了涟漪,波纹一圈跟着一圈在扩散。
老瑞愣在座位上,他感觉背后正有一万个人在拿刀子捅他。
现在明白了,诡计,这是一个有串谋的诡计,这些人要造反!
他那双鹰眼一个一个审视着这些跳梁小丑:白老头,好样的,阿尔训,好样的,博鲁敦、温言陆、还有……嗯,都是好样的。
如果他真是一只老鹰,他此刻就要把他们一个个吃掉。
老白不想再浪费时间,他乘勇追击,逼问他们的主政官:“我们还是举手表决吧,只要达到票数,议案就得上会。”
他们这是在把老瑞放在架子上烤,烤得老瑞发不出声。
老白望了望对面的南来风,示意这个左政官与他一起敦促他们的主政官继续执行会议程序。
南来风用一种中立客观的语气提醒老瑞:“主政官,根据会议规则,我们恐怕不得不通过举手来决定今天的会议结果。”
一帮素来窝囊的怂包软蛋,今天竟然串通一气,把那个以强硬、冷酷著称的圣瑞法祖逼到了这样的窘境,这是让人始料未及的。
老瑞极为少有地觉得自己浑身发凉,他用微颤的声音说道:“表决吧……”
这些家伙说到做到,显然有备而来,为了这一刻,他们在走进会议厅前早已连为一体。此刻,同意的手像泥地里的笋子一样一只只升了起来。
老瑞不知道有多少人背弃了他,他心里没底,他很懊恼,心里在骂自己愚蠢,之前没有发现这些老东西的阴谋,他感觉自己正坐在一艘单薄的小船上,而这小船即将被大浪掀翻。
老白的神情却志得意满,仿佛一个节节胜利的将军即将割下敌人的首级,他此时已经在憧憬磐石共和国成立日的盛况。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举手的势头停在了第七只。
第七只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第八只手举起来,这达不到三分之一的数量。
刚刚活跃起来的会场像又被冻结住了一样,突然没有了声音,湖面的波纹似乎归于了平静。
老头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举手的,没举手的,都在互相望。他们心里各有各的盘算,各有各的疑惑,没有举手的人都在揣测还有谁会举手。
老白大惊失色,这和他的设想不一样,事情不应该这样!动起来吧,兄弟们,不要像没吃草的马儿赖在路边撒娇!他用眼睛在会场上快速飞掠,寻求交集,呼唤他的盟友赶紧出来响应。他给每一个没有举手的人都投去了渴求的目光,但回应的眼神貌似都是拒绝。
他很震惊,他替那些临阵退缩的软骨头感到羞耻,同时,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他把渴望的目光投向他对面的南来风,他俩对眼相望。
主政官也对眼前的形势颇感意外,他也侧过头来盯住南来风,看看他们的这位左政官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南来风没有举手,他仍然镇定自若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双手交叉托着自己的下巴,一言不发,老白有些失望。
老瑞的声音又变得轻快了一些:“还有吗?先生们。”
没有人作声,也没有人举手,已经举起的七只手刚才还气质昂扬,此刻却像冬天里摇曳的枯枝,苍白无力。
除了沉寂,还是沉寂。
老瑞回到他那副庄重威严的嗓音,对众人说道:“看来就是这样了,结果显而易见,右政官惊世骇俗的议案就此否决。”
老白用苦大仇深的表情盯着老瑞,老瑞却得意地对会场里宣布了散会。
常务元老们迫不及待地收点行头,各自离开了这让人窒息的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