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运粮队从桃源镇出发,进发河东。
卢宋两家和桃源镇的乡邻都来送行,亲人们不断地嘱咐着要小心的话,车队在镇口磨蹭了小半个时辰才上了大路。孙老头和娟儿自然也送了出来,孙老头依旧满脸怒色,瞪了卢念文一眼便找韩旁去说话,看韩旁低头哈腰的样子便知道他定是受到了威胁。毕竟不放心,孙老头威胁完韩旁又走到卢念文身旁,叹道:“阿文记得,别的都不重要,若遇到危险,留下自己的命!”
卢念文笑道:“孙爷爷,我知道了。我还没孝敬够您呢,这次回来给你带几坛子汾酒。”
孙老头整理了一下卢念文的衣衫,又道:“我刚才已经跟周禹讲过了,让他保护好你。这小子其实人不错,你既然不安于桃源镇这滩死水,那就去闯吧。只是我老了,以后怕帮不到你什么了。”
和孙老头说话让人很伤感,娟儿就轻松多了,她先去和兰儿说私房话,说得兰儿满脸通红,又对哥哥道:“哥哥,我要染布,你给我带回来。还要易州的白瓷,我用的那一套残了,你回来时记得给我买。还有,据说河东和关中的白面好吃,你也带两袋子回来。不要说你没钱,周禹一定有……”
卢念文满口答应,要嘱咐两句,兰儿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你要说啥,照顾好瞿山的瞎娘,遇到事情多和孙爷爷商量,有事就去三叔家里,你不要多嘴了!”
于是车队出发了。
周禹已经派出了六名骑兵斥候向东向北查探,一旦发现发现危险就会马上回报,然后粮队便会折向西,藏进茫茫的太行山中。
防备的是契丹人,契丹人占据了平州之后,空旷平坦的河北平原便暴露在了他们的铁蹄之下。前些年卢龙节度使北平王赵德钧经营幽州蓟州,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契丹人害怕轻易南下会被燕兵截断后路,所以一直不敢过于造次。
近几年不知为何赵徳钧意志消沉了许多,幽州蓟州一线的防备渐渐松懈,契丹人便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南下纵马劫掠,定州易州一带虽然少见契丹大部队,但时不时总有些散逸的骑兵出没。
三十几车的粮草过路,总要多加防备的。
行了半日,平安无事。
宋虎像是摇尾巴狗一样跟在周禹身旁,一口一个周兄地叫着,脸上的笑容温顺而亲切,若不熟悉他的人一定会把他当成是周禹的好朋友。看得韩旁赵虎连连翻着白眼,而宋虎视而不见。
周禹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伍四六和李力带队紧随其后,然后是车队,卢念文却不骑马,自坐在一辆干草车上,闲极无聊,从小木箱里拿出一本史记随意地翻看。瞿山和铁娃则缠着马木山教他们骑马,嘻嘻哈哈地大笑着。
太行山沉默地躺在路左。无风的午后,它似乎正在沉睡,像极了一个枯朽无力的老人。但人们看到的仅仅是起伏的几座小山,谁都知道这不是太行的全部。太行自北向南横亘千里,东西之深足以改变气候,无数条河流从群山中诞生,寻找着容易的山间出口向东奔流,流出大山,滋润平原,然后奔入东海完成自己的使命。
队伍跨过了大沙河,傍晚的时候跨过了唐河,然后在东罗镇歇马休息。
他们并没有到镇子里去,但东罗镇的地主齐得舆听到了消息,他马上带着酒肉赶过来招待,并说明天本镇的运粮队就要出发,可否大家一起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这自然是可以的,卢念光和宋保都答应了,于是第二天,齐得舆的儿子齐霖便押着十几辆车加入了队伍。
齐霖文文弱弱的,话也不多,一看便知到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陪他一起来的管家罗大壮却是个场面人,他腰里别着把两尺长的短剑,满是络腮胡子的脸虽然一副凶相,可却是个不笑不说话的主儿,老兄老弟地叫着,不过片刻便和桃源镇的车队打成一片。
见无人理会自己,齐霖也颇觉无趣。骑着马在车队上下走了一遭,慢慢便落到了队尾,见卢念文捧着本书,顿时觉得亲切,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路漫漫其修远兮,这位仁兄,可是在读史记?读到哪一篇了?”
卢念文抬头看看齐霖,知道昨晚宴会的时候他没有记住自己的名字,便笑着拱手道:“小生桃源镇卢五卢念文,昨夜仓促,未曾记住吾兄大名,还请教?”他知道这等书呆子心中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尊,那是万万不可伤触的,所以回答得很是礼貌周全。
齐霖果然大喜,忙拱手回礼道:“在下东罗镇齐霖,齐家治国之齐,凡雨三日之霖……”不想座下那匹马却不老实,竟无端尥了个蹶子,书呆子一惊便跌落马下。
卢念文和兰儿忙跳下车,将灰头土脸的齐霖扶起来,齐霖掩面道:“皎皎白驹,陷我于道。在下与我兄初次见面便如此难堪……”
卢念文笑道:“我辈读书人本就不善骑马,齐兄不必介怀。小生是有腿疾的,所以乘车。齐兄可到车上来一起,我们也好谈史论文。”
齐霖笑道:“岁磐桓,志行正也。卢兄虽身有残疾,却敢远赴河东,如此气概胜过在下多矣。”说着便和卢念文一起上了车。
卢念文心中收起了对齐霖的轻视,刚才齐霖开口说了四句话,却引出了五处典故,其中有楚辞、有论语、有左传、有诗经、有周易,句句都是信口拈来,虽有掉书袋的嫌疑,但可从看出这书呆子是下过苦读功夫的,至少卢念文自己便没有这份功底。
有这样一个人作伴,一路上也不寂寞了。兰儿递给齐霖一个水袋,齐霖连连道谢,随即便和卢念文论起史记中的精彩篇幅来。
沿着灌渠向北走,穿过唐县县城的时候吃了午饭,然后继续向北,傍晚的时候露宿顺平县河口镇。
河口镇里正听过他们是去河东运粮的,极力邀请他们到镇子里的麦场休息,然后不断地抱歉,镇子里已经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招待大家了,此次运粮已经榨干了镇子的所有积蓄。
卢念光和宋虎跟着周禹大骂朝廷无耻官军无能,大骂契丹人不是东西,里正也只能苦笑。当他看到周禹一伙人都骑马带着刀,苦笑更甚,硬是让人到镇子里抓了五只鸡来,要给这伙明显不是良人的过客们杀了吃肉。
这是河口镇仅剩下的五只鸡了。周禹看着难受,见宋虎要收下,只一瞪眼,宋虎便打了个哆嗦,忙把咯咯叫着的三只母鸡两只公鸡还给了里正。
老里正感动得一塌糊涂,说河口镇分派下来二十担粟米,但大家没有凑齐,只有十几担送往河东,剩下的还要留做种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还不知道回来怎么向易州交差呢。子侄今天上午已经赶车出发了,山里的路难行,估计过不了几日便会遇到他们,到时还请诸位互相照应。
周禹阴沉着对卢念文低声道:“你们桃源镇还算富足啊,老罗说东罗镇也没有凑齐军粮,还有很多镇子也都在军粮里夹杂了土块的。我觉得咱们也能这么捣腾一下,估计能省下不少粮食。”
卢念文一笑,摇头道:“明天就要进山了,这两天我们都在提防契丹人,没时间做这些。”
周禹微微叹口气,道:“进山之后契丹人就没什么威胁了,这一路也都有其他镇子的运粮队,估计安全不是问题。我想你们先走,我带人去东边看看。”
“你要做什么?”
“打猎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给瞿山铁娃弄两件皮衣,山里还是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