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镇,卢念彬的葬礼结束了。
葬礼让卢家上下都疲惫不堪,送葬的队伍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没了悲色,更多的则是疲乏和不敢表露出来的释然。天空中飘着雨丝,人们的衣服将湿未湿,虽不觉得太冷,口中却能吐出团白色的雾气。雨丝飘落在脸上,卢念文便任由水渍挂着,省去了多少眼泪。
是个下葬的好天气。
按照规矩,卢祖荣和卢祖辉是不能来送葬的,所以今天的葬礼是以卢念光为首。卢念文默默站在兄弟们中间,举止有度不显不露。他时不时回头看看,女眷群中,娟儿也是一脸平静神色泰然。
卢祖荣要求马三来送葬,此时他正跪在一群仆役中间,神色惨然。卢念文已经得到了消息,大伯前几天让卢念光赏过了马三银子,还说以后让他到卢家来帮忙做事。这样的忠仆,没有不重用的道理。
丧乐响起,卢念文看着大哥卢念彬的棺椁被安放到墓坑,随着泥土撒落,周围兄弟们的干哭声又起,卢念文忙低下了头。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三餐一宿?子孙满堂?亦或者像是周禹所说的宏图大业?到头来还不是一把土埋葬了,腐朽生虫。
卢念文知道从来没有什么神鬼妖怪天圆地方,那只是人们虚无的幻想。地球之外还有太阳,银河系之外还有无限空间,宇宙浩渺,地球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灰尘,而人们目光所及,不过是这颗灰尘上的一点。
从没有人可以永生,那些长生不老只存在于神话故事之中,这个道理就连炼丹的方士求仙的皇帝也都懂得。只不过他们心中还有一丝幻想的奢望,希望那虚妄的故事有可能是真实的。
至于儒家所信奉的“三不朽”,那只是美好的精神寄托,空间在无限扩大,时间在慢慢流淌,地球毁灭人类灭绝的时候,谁还会记得曾经的立功立德立言?
人生一世,究竟有什么意义?
卢念彬的性格与周禹其实有几份相像,都是有了目标便着手去干的人。有时卢念文很羡慕他们,他们从不想太多人生啊意义啊之类毫无用处的事情。他们精力旺盛充满欲望,心之所向素履以往,不像自己脑子里充斥满了乱七八糟的犹豫和彷徨。
卢念文知道自己有轻度的抑郁症状,这抑郁让自己不至于自戕而死,却让他的思维格外敏感,对周围的事物敏感,对人们的目光敏感,更对自己的内心敏感。敏感便会多虑,于是他十九岁了依旧裹步不前,像一只虫子吐茧把自己的身体包裹起来,然后任落花流水随遇而安。
兰儿委身给了自己,卢念文曾想为了她,也为了以后自己的儿女拼搏奋进,现在看着入土的棺椁,他又有些心灰意冷。谁的一生最后不是归于尘土?这一切,意义何在?
卢念文自知自己并不是什么善人,虽然他办起了小学堂让桃源镇的孩子们免费读书识字,虽然他时常关照孤寡,对缴不起租子的乡邻也都宽容以待,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善人。
这世上的一切,从来只有多寡,没有善恶之分。
卢念彬的坟茔随着丧乐垒起,亲手杀了卢念彬的马三面不改色地随着人群跪拜。
卢念文微微咬牙,手扶着自己的瘸腿跪在泥土里。
生命的意义,也许只是让自己心安,而已。
丧礼结束后,卢念文在自己的小院里休息了三天,哪里都不想去。瞿山和铁娃来找过他很多次,询问小学堂什么时候开课,卢念文都说自己累了,再等两天。
兰儿在跟着娟儿学绣花,几天下来已经有模有样。她有时会望着卢念文娇羞地笑,待卢念文看她时,她忙又低下头。娟儿笑眯眯过来说自己想要个小侄子逗着玩,卢念文便把唐诗扣在脸上。他和兰儿从那夜之后再没有同床过。
大黄狗慵懒地趴在门洞里,那是它的领地,无论是谁进出都要经过它的同意。韩旁已成了孙老头的尾巴,每天跟在他身后,不是端茶倒水便是揉腿捶肩,孙老头高兴了便教他几招擒拿功夫。他们隔几天便进一趟山,但始终没有找到答应了兰儿的鹿皮。
桃花已经开残了,地上满是嫣红,枝头长出指甲大小的青果来,宋家人正在召集佃户们给桃林浇今年第一次水。
“这便是桃花源啊。”
卢念文把陶渊明的文集放下,悠悠道:“桃源虽好,终究不是真实。只要人有一口气在,那便还是要做事。有些事情还是非做不可的。”
兰儿听到动静,道:“您要去射箭吗,我去拿弓来。”
“这几日天气不好,弓箭会受潮,你等会儿和娟儿拿了弓箭来烤一烤,”卢念文笑道:“我要出去一趟。”
这几日在卢家吃喝管够,韩旁体型更加魁伟,太阳穴已经微微鼓起来,听卢念文招呼,绰起一把短刀便从门房里跑出来。卢念文接过兰儿递过来的袍子,道:“韩大哥,不用带刀。”
韩旁却不放下刀,只道:“要牵马吗?”
“不用,走着就行。”
二人出了门,穿街过巷一直向北走。韩旁看着方向,猜测地笑道:“家主,你是要去铁匠铺吗?昨天马婶跟我说铁锅坏了,得空要去修补一下。这不用你亲自跑一趟啊,我自己就能办了。”
周禹一笑,转身推开一家的柴门走了进去。
韩旁看看,疑惑道:“这是马三家啊,到这儿来做什么?”
卢念文不理会他,冲着门内扬声道:“我来找马三的,他在家么?”
卢念文在镇子里名声极好,马三婆娘迎了出来,笑着让闺女去倒水,一边引卢念文坐下一边道:“马三让念光二哥叫走了,说是今天就让他到大房去听使唤去。说起来卢大员外真是好人啊,先前跟着念彬大哥出去的一伙人遭了难,每人家里都赏了一吊钱呢。就傻牛没赏,这也怨不得人,傻牛光棍一个没家没口的,让人家卢员外赏给谁去?我家马三运气好,活着回来了,卢员外不仅赏钱,还让他到府上去当差,这份恩情,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报答……”
卢念文淡淡笑着不说话,韩旁道:“卢家是图你们报答的吗?你们就死心塌地跟着当差就是了,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那是,那是。”
马三婆娘觑了卢念文一眼,见他不咸不淡的,猜测着他的来意笑道:“人家都说我家马三是忠仆,其实我们都是守本份而已。卢大员外平日里对我家好,我们自然知恩图报的。五公子您平日对我家也很照应的,不过马三前日已经答应了卢大员外要去大房里当差……”
卢念文笑着点点头。
正说着,马三晃着身子走进来,应该是吃了酒,还没讲话一股酒气便扑面而来。马三婆娘忙过去扶住他,马三看了看,笑道:“五公子,您怎么来了?刚才在念光二哥那里多喝了几杯……”
“马三,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能让嫂子和侄女回避一下吗?还是我们出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卢念文笑道。
两间房,马三婆娘实在没有可以回避的地方,便笑道:“我正要带丫头出去找七婶说话呢,你们聊吧。”
说完叫了丫头便走,走几步又扯过马三,在他耳边低声道:“虽然都是姓卢,大房和二房还是不一样的。大房一个月给二百文钱,他二房能给吗?你别喝几口马尿就不知道分寸了。”
马三见婆娘出了院门,看卢念文脸色,知他已听到了婆娘的私语,笑道:“五公子,婆娘家眼窝子浅,不知道个轻重,您别笑话。您来找我有什么事?”
卢念文笑道:“你吃了酒,现在脑子清醒吗?”
“清醒,有什么事您说。”
“我大哥卢念彬是你杀的。”
马三大惊,手一抖,端着的半碗水都撒了出来,他定定看着卢念文,刚喝过的半斤酒全部变成冷汗冒出来。韩旁也是一惊,看看马三又看看卢念文,心中惊疑不定。
过了半晌,马三才咧嘴强笑道:“五公子,您……说这话,叫我……叫我……”
“我大哥卢念彬是你杀的。”
卢念文又道,和刚才一样的话,甚至平和的语气都没有变化。
马三眨眨眼睛,想要喝水才发现碗里的水已经被自己撒光了,他觉得喉咙干疼,舌头有些发麻,放下水碗,笑道:“五公子,开不得这种玩笑,卢大员外让我明日正式去大房听差,您……您不能开这种玩笑,我是一路从燕山走回来的,带着……带着大公子的……尸体……”
“我大哥卢念彬是你杀的。”
卢念文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清淡得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他慢慢直起腰身,道:“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哦,另外还有一个人知道,不过他却不在乎,估计现在早忘了。我知道横跨燕山,天寒地冻又没有粮食,你们活着不易。换做别人,恐怕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你知道把尸体运回来,我便当你还有一丝善念。我没有要杀你的打算,不过人做了亏心事,总得有个交代。你不能杀了我大哥,又在我大伯和二哥的手下听差管事。这是要把我们卢家上下都当傻子,你觉得卢家十多口子就没有一个明白人吗?”
马三额头无端地冒着一头冷汗,想要夺门而出,可是又不敢。
韩旁冷冽的目光他尚能承受,可卢念文平淡如水的神色让他如芒在背,他觉得身后好像站着卢念彬的尸体。可他不敢回头,只有硬抓着自己的膝盖才能勉强坐住,不至于双腿瘫软跪倒在地上。
“这是五两银子!”卢念文掏出银锞子放在桌上,道:“你离开桃源镇吧。我不管你去哪里,三天后你带着嫂子和丫头都离开。今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马三低着头,一动不动,如死人一般。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卢念文说完,迈步向外走入微雨中。韩旁看看马三,忙跟了上去。
“五公子!”
卢念文在柴门转过身来,却见马三已跑出来,趴在泥地中磕头不止,泥水飞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