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云海茫茫山,尤似镜湖掩平川。
都道蜀中出仙剑,岂知蛮荒尽飞仙。
未经坎坷难成道,不历沧桑岂为天。
明朝谁记今朝事,笑弄乾坤股掌间。
这句诗,便题记在茫茫蜀山脚下一处名为“飞石村”的村头上的一块巨石之上。村名“飞石”,便是因这块题字的石头而起。村中老人辈辈相传下来,飞石村本非原名,在一个雷鸣电闪之夜,一块巨石不知从何而来,落于村头。更奇者,也不知何人在这块巨石上面笔走龙蛇题了这一首诗。村民只道是天仙显灵,降下巨石护佑一方平安,便将村子改名为“飞石村”。至于原本叫什么名字,只因太过久远,也就没人再记得起了。说也奇,自从一夜之间飞石降在此处,过去这许多年,飞石村倒也算是风调雨顺,人畜安宁。村民们更将这块巨石当做神物,四季香火供奉不断,若遇丰收好年景,更会由村中老者召集村民,供奉三牲,以谢神灵。
仙人谈笑间,世上已千年。
也不知这是巨石从天而降至此处多少年,飞石村终究迎来了一个大灾之年。这年大旱,三月无一滴降水。田地里禾苗荒芜,土地干裂,便连人畜饮水也是困难。村中长者连连召集村民供奉牲畜于巨石之前祈求降雨,亦是无果。好在州府太守还算爱民,开粮仓救济灾民,更不惜力气从东百里外引来苍河水,让府内各处百姓按日领取引用。虽远不足以解大旱之危,倒不至令灾情加重,饿殍满地。
这日正午,白云万里,艳阳高照。巨石村外慢慢行来了一个孩提。看年纪不过七八岁左右,双手捧了一个水罐抱在胸前。这孩子好一副机灵的样子,唇红齿白,眉目清秀,垂髫及肩。阳光虽烈,却压不住那一双小眼中忽闪的灵光。穿一袭破旧麻布一副,赤着脚,就往村里走去。这里向诸位交代一下,这孩子姓何,名悠然,为飞石村人。父亲何举孝,本为村中秀才,奈何屡次乡试不中,心灰意冷下回到飞石村中,以教授私塾为生。一年前因病去世,留下何悠然与其母段氏相依为命。孤儿寡母日子自是不好过,因段氏出身没落氏族,不会耕种,何悠然年纪亦也尚幼,家中倒不能像别家那般自耕自足。平日里段氏便靠给乡邻缝补浆洗衣服赚取一点家贴,好在民风淳朴,乡邻们对这对孤儿寡母平日里也多加照顾,日子虽难,倒也还能过去。只是今年大旱,各家业也断了生计,更无活计照顾段氏,段氏心中焦急,也自病倒。平日里大小家务便落在了何悠然小小肩上。
这日何悠然便是从官府开设的水厂处领取了母子一日饮用之水,用水罐装了,便往村里赶来。刚行到村头巨石处,但觉得云烟缭绕,眼前蒙蒙一片。何悠然暗自奇怪,何处来的浓烟。但脚下不停,依旧往村里走去。
刚行到那块题诗的巨石下面,一阵呻吟声便传到了何悠然的耳朵里面。
“哎哟,哎哟,老道好辛苦,哎哟。”何悠然循声看去,有一个邋遢道人不知道何时躺在了巨石之下,双手捂住肚子,不停叫唤。这道人年月六旬,发须凌乱,一身道袍不知多少时日没有洗过,油脂尘灰厚厚一层。
何悠然听他叫的可怜,便走到道人跟前,小身子蹲下去问道:“老伯,你怎么了?”那老道又再叫唤一阵,才睁开眼睛看着何悠然,道:“小哥,老道云游到此,突然肚疼,且又口渴难耐,实在痛苦。”说罢看着何悠然怀里抱着的水罐,用力的咽了一口口水。
何悠然看老道如此难受,心中也自可怜不已。但再看怀里抱着的水罐,也中一阵犹豫。若是平日里,何悠然便将一罐子水都让老道喝了,也自无碍。不过这大旱之年,方圆十里再无水源,每日只能步行二十余里到州府领水。而且这大半罐水为母子俩一日所需,尚且不足,况且自己母亲尚在病中,这点水更显不足,但实在又不忍老者在此倒地呻吟,心中一时没了主意,说不出话来。
那老道见何悠然呆立不语,又闭上眼睛捂着肚子一阵叫唤,只叫得声嘶力竭,啼饥号寒。
何悠然终于不忍,心里寻思道:“这老者年迈,口中一时干燥,我若给他水喝,想来他也喝不了多少。等下回到家中,只管把剩下的半罐交给母亲饮用,我自己不喝,也就是了。”当下主意拿定,便对这老道说道:“老伯,你不要叫了,我这里有点水,你先喝了再歇一歇,等身子好一些了再赶路去。”
那老道便是在等何悠然的这句话。何悠然话音刚落,老道从地上一跃而起,说了一句:“如此便多谢小哥了。”便从何悠然怀里抢过水罐,仰天痛饮。在何悠然惊诧的眼神中,咕咕咕几口便将罐中的水喝的干净。
何悠然见这老道一口气喝完了罐里的水,心中大惊,又念想母亲这一日将滴水不沾,一股悲恸泛起来,鼻头一酸,就要大哭。恰好此时一阵歌声从远处传来,倒将何悠然的哭声压回了肚子里。
“一只葫芦一壶酒,一世神仙一世闲。不管凡尘世间事,不问菩提证红莲。任他说,任他言,我自快活做神仙。”歌声渐近,从巨石后面又转过来了两人。何悠然仔细瞧去,却是一个大胖和尚和一个青衣儒者并肩而来,这和尚背了一个葫芦,摇头晃脑边走边唱,这歌声正是从他口里传出来。而那青衣儒者手拿一把折扇,背负一柄长剑,不束长发,任其散落肩头。
这二人走到何悠然及老道身前,那胖和尚笑道:“洒家昨日贪杯,倒是误了今天的好事,让道兄你检了个便宜。”那老道笑眯眯道:“佛家都说因果,酒是因,此事为果,倒也无碍。”那青衣儒生哼了一声到:“花花世界,大千众生,若都信那因果,便自个个终日盘腿而坐,只等那果,无需数年,便教这世间再无人烟。”和尚摇头道:“先生差矣,因果者,因在前,果在后。若只盘膝而坐,便无了因。无了因,何来有果之说。”书生冷笑道:“若只盘膝而坐,不思勤,不进取。有衣不穿,有饭不食,等到三魂七魄离身那日,这也是果。”和尚又摇头道:“白马非马,恶果非果。”老道见两人将起争执,哈哈笑道:“你二人终日口舌纠缠,却还形影不离,老道看来,这也是因果。”那和尚道:“善哉善哉,道兄所言大善。”那儒生却是冷哼一声,并不说话。
何悠然虽听不明白他们三人所说何意,倒也听出这三人已属旧识。切不管这,只是这道人一口便将母子俩一日用水痛饮而尽,想起病中的母亲,心中悲恸按捺不住再涌上来,鼻头一酸,小声抽噎起来。
三人听得何悠然哭声,都不再闲叙。大胖和尚蹲下身来,伸手在何悠然头上抚摸几下,道:“小友,切不要悲伤,既然种得善根,也自结了善缘。切记,为善着,当大欢喜。”和尚说完站起身来,对老道道:“道兄今日既得此善缘,此子日后自当出自你的门下,倒教我和尚好生羡慕。”那儒者也道:“德不孤,必有邻。道兄有此善缘,在下也和这大和尚一般,非但羡慕,倒还有一些嫉妒。”那老道哈哈大笑,道:“一切都是定数,却也全为变数。此子日后究竟如何,倒教人看不明白。老道也只是尽人事,等天命罢了。”
老道说罢,俯下身对何悠然道:“小哥,今天老道也不白喝你这一罐水,我这里有一个小玩意,你且收下来,日后自有用处。”说罢老道从怀里掏出来一枚小小铜钱,用线穿了,挂在何悠然的脖子上。
何悠然仍自哽咽,用手抹了抹眼睛道:“老伯,我不想要你这个。只是我母亲尚在病中,你把这一罐水都喝了,我母亲今日就要受苦了。”说到此处,悲从中来,又是压不住的一波泪水从眼中翻腾而出。
老道哈哈大笑道:“小哥不必惊慌,你看这一罐水不还好好的在你的水罐中么?”
何悠然亲眼看见老道几口饮尽罐中之水,此刻听他这么说自然不信,但也忍不住往水罐中瞧去。奇怪,正如老道所言,罐中之水竟一滴未少。何悠然破涕为笑,也不去想此事奇怪之处,抱起罐子向三人说道:“几位老伯,我母亲还在家里等我,我要先回去了。”和尚微笑道:“去罢去罢,终究还是要回来的,我们三人就在这里等你。”何悠然心中挂念母亲,也没管和尚说道什么,就要往家里走去,只是烟雾缭绕,一时间竟分不清方向,不知往何处行去才能回家。
那儒生见状,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这恶人还是让我来做罢。”说罢,从何悠然怀里抢过水罐,用力往地上一摔,只听“哐当”一声,水罐破裂,罐中的水也一滴不剩的倾倒在了地上。何悠然见失而复得的一罐水转眼间又再尽失,忍不住伸手乱抓,哭喊道:“不要,不要。”
一阵凉风吹来,何悠然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倚着这块巨石下面睡着了。低头一看,水罐牢牢的抱在自己的怀里,罐子里的水也曾少了半分。何悠然暗暗叹了一声:原来是做梦而已。抬头看看日头,已经过了正午,心中挂念母亲,赶紧站起身来要往家里走去。突然加发现脖间似乎多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摸,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多了一块小铜钱挂在了胸口。何悠然自觉奇怪,把铜钱取了下来仔细观看,这块铜钱虽然也是圆形方口,可细细一看,却又不是家里购买材米油盐的铜钱一般。铜钱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不少篆文,何悠然虽从小和父亲学了不少字,却不认得这小钱上面的字。虽然不可思议之处甚多,但何悠然着急回家,也没去细想,仍将那枚铜钱挂在胸前,抱了水罐往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