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魏书记说的话,孬孩听得清清楚楚。心想,要是真的收我为徒,我真的要好好感谢魏书记了。这个人真好,对我这么关心。在自己没来的时候,除了小五,没有几个与他相好的。来到了红旗涵洞,使我看到有这么多好心人,都在为我吃食冷暖着想着。杏姑娘、那些妇女们、老铁匠父子俩、还有这个大干部魏书记,我真幸福。这不,又安排我当学徒,学好这门手艺。是的,我应当学好,说不定哪一天我还有用场,出个好名了。就是到部队,也会给马打马掌子,在部队一辈子呢。
老铁匠忙着准备开炉,看了孬孩一眼,说道:“你怎么还在那儿畏畏缩缩的,魏书记说话你没听到吗,今后我就是你的师爷了,他就正了八经是你的师傅了。还不过来拉风箱,你看錾子存放了多和少,够咱一阵忙活的。”
“我没畏畏缩缩的,我在想啊,我一定当还这个学徒,将来也为师爷师父争光。”
“我们不需要为我们爷俩争什么光,只要你好好干,我们就满意了。”
这时孬孩真的不畏畏缩缩了,挺有精神地走到风箱前站定,目光期待什么似的望着老铁匠的脸,又看小铁匠的面。老铁匠看出来了,孩子是在征求我们的宽大,安慰道:“孩子,不要害怕,有我,你就好好的拉吧。”
“师爷,我不害怕,我高兴。”
“你也不用看我,我也没什么,心里还是疼着你的。你高兴,就很好嘛,别认为我和魏书记说的话当真的了。没有我那番话,魏书记能这么说吗。说到这儿,你应当感谢我才对。快拉风箱,我就是你的师父了。要好好干,好好学,学到手里是手艺,一辈子吃香喝辣的。”
魏书记笑了,“都是笑话,哪能当真。孩子好好干,好好学。”
孬孩拉着风箱,“吱嘎呼啫”,“吱嘎呼啫”,火苗呼呼呼,炉火旺旺旺。魏主任又说话了,“你这个小子,说他不能干,这是你拉的吗,再挑三拣四,你也别干了。”
拉了一阵,铿锵铿锵又砸起来,火花四溅,一个钻头很快打好了。
孬孩发现,老铁匠的脸色像炒焦了的胡粮,鼻子尖像熟透了的山楂,紫红紫红的。老手长满是黑茧,像乌黑的钢筋,嘎巴巴的硬。老铁匠为了表现对孩子的关心,也让魏主任看看他的细心,他走上前来,教给孬孩一些烧火的要领。孬孩的耳朵抖动着,把老铁匠的话儿全听进去了,记在了心里。
魏主任夸赞道:“这才是老手艺该做的事,孩子嘛,就得教教。你们也不是生来就会的,不得认师傅。你这小子,算你命好,上几辈没有这样的手艺,你有这样的本领。以我看哪,你一上来还不如这个瘦猴吧。这才几天,拉风箱这么纯熟。等工程竣工,他就可以是一个响当当的铁匠了,我说你信不信。你不信,反正我信。”
“当学徒,我是这样的,虽然是爹爹,学打铁,就没有父子隔阂,照样挨了几次打。人不说了嘛,人是苦虫,不打不成,我就是这样的。今天能成器,多亏爹爹管教的严。孬孩你可听好了,不要因为对你严格,心里就不服气。像我这样,离出师还早着呢。”小铁匠张申是羞愧地说,还是在关心他,从自身上找经验给孬孩,孬孩心里非常清楚。
“这个我清楚,刚开始拉火时,他一定手忙脚乱,满身都是汗水,火焰烤得他的皮肤像针尖刺着一样疼痛。老铁匠,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对,魏主任就像在眼前看到的一样。您是明白人,这些都瞒不过您,的确如此。”
这时的老铁匠只顾说话,很沉着,面部没有表情,严肃的像僵硬的铁片,连看也不看孬孩一眼。孬孩咬着下嘴唇,不时抬起黑胳膊擦着流到眼睛上的汗水。胸脯一起一伏,嘴和鼻孔像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直喷着粗气。老铁匠回头一看,孬孩汗冒如雨,湿透了他整个身子,心疼地说:“孩子,临时不打,歇一会儿吧。”孬孩点点头,坐在一旁。
小五秃头钢钻待修,拿着钻头急急忙忙跑来,见魏主任都在,笑着道:“怎么,魏主任今天也闲着,怎么有空到这么热的地方来呢。”回头看着孬孩那副样子,说:“你能不能挺得住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挺不住就吱声,还是回去砸你的石头子儿。”
孬孩连头都没抬,只听他说。
“你不要说他了,你是没事怎的,竟说无聊的话。”魏主任批评小五,“有事你忙着,无事在那儿闲着,也不要说无用的话。”
“这个倔种!”小五把钢钻扔在地上,看了一下孬孩和魏主任,不好意思地走了。小五没走多时,有人找魏主任,说有人找他有急事,魏主任不能耽搁,随着那个人也走了。没吸口烟的工夫,小五很快又折了回来,和杏子姑娘一起。杏子姑娘把方头巾扎在脖子上,整个脸显得更加完美。
小铁匠忽然感到眼前一亮,使劲咽了一口唾液,又用肥厚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杏子姑娘这一打扮,锦上添花。自己是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是没门的喽。他的两只眼睛不比孬孩眼睛小哪去,也不比孬孩眼睛大哪去。人不高,身上不足的地方却不少,右眼里有一个小鸡蛋那么大的“罗网花”,遮盖了瞳仁。天长日久只能用左眼看东西,养成了脑袋往右歪的习惯。他的头喜欢枕在右肩上,左眼射出一道灼热的光,直盯着杏子姑娘红扑扑的脸膛。十八磅的大铁锤头朝下立在他的两腿间,手扶着锤把,像拄着一根拐棍,不知道的认为他是个瘸子。因为,他站的摸样很像。
炉中烟火升腾,黑烟夹带着火星冲到外面,又愤怒地不知死活地反扑下来,门前满是烟雾,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孬孩被呛得“吭吭吭”,“咳咳咳”,一直不停地咳嗽着,胸脯里“咝咝咝”,“咝咝咝”地响。老铁匠慎慎地看了孬孩一眼,从磨得油亮的皮口袋里掏出烟袋,慢吞吞地装上烟,就着炉火点燃,“吧嗒吧嗒”吸起来,灰色的烟合着炉火的烟一起喷进黑色的烟雾里,鼻孔两撮黑毛一上一下抖动着,就像一只恪守尽职的猫守在老鼠洞口,那么神情专注地看着炉火。一会儿,他从烟雾里漠然回首看了一眼小五和杏子姑娘,这才对孬孩说:“少加煤,撒匀点。这样既节省,火又旺,烟又少,又环境。刚才你也看到了,煤炭稍稍多一点,烟雾浓浓,多熏人。”
孬孩急促地拉着风箱,使得瘦身子一倾一仰,炉火照着他汗湿的胸脯,每一根肋巴条都清清楚楚。左胸脯的肋条缝中,他的心脏像只小耗子一样害怕地“咚咚咚”地跳动着。他一边拉,一边瞧着老铁匠熟悉的动作,一会儿铲煤炭,一会儿翻搅着钢板或者铁钻。老铁匠说:“拉长一点,一下是一下,不快不慢。拉快了,又累,风不大,火候不到家,钢铁烧不好,打不出好铁钻头来,石匠就费力气,洗不出合格的石块来,耽工夫又费料。”
“是,爷爷。”孬孩遵循老铁匠的吩咐,半天一下,半天一下拉起来。风呼呼响,火呼呼燃,很旺。就像当午的日头,亮得刺眼,不敢对视。
“这样你感觉如何。”
“轻松多了,老爷爷。”
“拉风箱也有技巧,有的人打一辈子铁,也不会拉风箱。你想想,怎么能打好铁呢。我们祖祖辈辈为什么出名,就是靠拉风箱拉出来的。”
“是嘛,老爷爷。”
“刚才魏主任不是说了吗,等工程竣工,你的手艺也就学成了。看起来,他是个行家,对此了如指掌。你可要好好拉哦,将来当不了我收你为徒孙呢。”
“爷爷,您不是说了吗,您就是我的师爷爷,您儿子是我的师父。”
“我是这么说了,这只是说说,不是正式举行拜师仪式。”
“还要举行拜师仪式。”
“那是当然了,不举行拜师仪式,到外边人家不承认,是野货,无根无梢,受人欺负。拜了仪式,就是名门了。将来你收了徒弟,也是如此,这个规矩不能破。”
“好,爷爷,从今往后,我就好好拉,好好学,也成为一名好铁匠,不辱您的脸。”
“这是你的叔叔,也是你的师父,他脾气不好,刚才说你几句,不要放在心里。”
“是,老爷爷,我一来没见到叔叔有这么大脾气,这是头一次,把我吓坏了。”
“你这个小狗东西,那只是吓唬你,我能真的想打你吗。像你这么小小年纪,能打上手。打了你,人不骂我吗。说我不是人,一个可怜的孩子,在家受虐待,出来受人欺。我说不要你,也是假的,让你长耳眼,听话。再说了,你是魏主任安排来的,我怎么能不要呢。刚才爹爹说了,好好干,你就是我的徒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