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有事回去了。孬孩和老头目送着红脸汉子走上大堤。老头坐在萝卜地里,面对着孩子的方向。孬孩趴在蓖麻地里看得清清楚楚,面向老头,怕出问题,恐慌起来,惶乱地往后退出一节,惟恐被老头子一眼瞧见。稀稀落落的蓖麻棵子上缀满了密密麻麻的蓖麻叶子,把他的视线遮住了,也遮住了他的身子。
“孬孩!孬孩……”声音轻轻的,柔柔的,从杏子姑娘那边传来。他知道是杏子姑娘姐姐的喊声。担心他,惦挂他。紧接着又喊道:“孬孩弟弟……孬孩弟弟……怎么样了,不行快回来,别被人发现抓了去,那就是姐姐的罪过了。”
孬孩听得清清楚楚,萝卜没到手,怎么能回去呢。我本来就是拔萝卜的,空着手回去,师父能让了我吗?不顾这头,也得顾那头呀。他依然纹丝不动地趴在那儿,等待时机。
杏子姑娘在蓖麻地里喊了几声,没有回声。退不能退,走不能走,怕孬孩出问题。她背对着正晌的太阳,照得她火辣辣的,很是难熬。出于无奈,只能艰难耐心地在那儿等着,等着……再等着……等放工的人群走了,才能出来。不然,就暴露了。
“孬孩……”有人喊他。
“我看到他钻到蓖麻地里去了,我还以为他去撒尿拉屎呢!”一个说。
“独眼龙难道又欺负他了?”一个说。
“孬孩……”
“孬孩……”
“孬孩……”又有好几个人在喊。
蓖麻地外面的堤岸旁站着好几个人,有男的,有姑娘,也有小伙子。他们一声声喊叫,就像燕子一样在蓖麻梢头滑翔。说燕子,燕子真的就到了,几只小燕子在蓖麻梢头捕捉灰色的虫蛾。燕子掠食很好看,翅膀一斜,身子一歪,唧的一声,转眼飞得老高老高,直入蓝天,好一会儿才落下来,然后贴着地皮,飞向河里的水面上,翅翼拍打着水面,荡起一圈圈粼粼的波纹。
小铁匠站在铁匠铺门前,望着这些人叽里呱啦不耐烦起来。他知道,孬孩去拔萝卜,扒地瓜,扣土豆,至今没回,心里胆怯起来。怕这些人声音高,被看青的听到,毁了大事。萝卜、土豆搞不来不要紧,落入他人手中,就坏事了,昨夜的事也就露馅了。他恨,他恨这些人无故的人,你走你的,多管闲事做什么,真他娘的没事找事,找什么孬孩来,又不属于你们的。他看着这些男男女女,肚子越胀越大,一会儿气饱了。
那天杏子姑娘和小五一前一后来找孬孩,听那语气,看那神态,就像找自己的孩子。这些人也学着他们那样,声声跟着喊。现在,也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嗨,等着吧,他恨地自己嘟嘟呶呶着。
“孬孩!孬孩!”杏子姑娘又轻轻地喊起来,仍没有回音。她自言自语轻轻地嘀咕着,“怎么还不来,他……怕不是趴在地里睡着了吧,怎么连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呀。去看看吗?自己问自己。”杏子姑娘急死了,也熬死了。“我是去,还是不去。”一时拿不定主意。自己嘀咕一阵,“还是过去看看吧。”她动身了,向前移动……再移动……
岸上那些人手拉着手下了堤,向蓖麻地走去。小铁匠尾追,冲上河堤,站在大岸上,望着海洋一样波浪翻滚的蓖麻叶“唰拉拉”响着,又一男一女的声音在喊叫着,“孬孩……孬孩……”声音像从水里传上来的一样嘟嘟喽喽……渐渐消失了。
孬孩趴累了,听听一声声喊叫,他也烦死了。喊声停了,他才舒了一口气,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躺着。他身下是干燥的沙土,沙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落下来的蓖麻叶。后脑勺枕着双手,肚子瘪的凹陷着,一个带着腐朽的蓖麻叶飘飘悠悠落下来,盖住了他满是煤灰的肚脐。他望着上方,一缕粗一缕细蓝色光线从蓖麻叶缝隙透下来,蓖麻叶片像一个个麻雀在飞舞,像一簇簇葫芦蛾在翩翩,蛾翅上的斑点像小铁匠张申眼中那个棕色的罗网花,那么愉快地跳动着。再看身边的草,被他压倒了,有的蔫了。
一个说:“别找了,与咱不一行,误了时间,魏主任又要责备了。”
“说的是,别再耽误时间了,咱们走吧。”
“孬孩……孬孩……吃饭了,你到哪里去了……孬孩,你到哪里去了……”孬孩的师父小铁匠张申又一声声地喊叫着。
“走就走,有人疼他,到不了咱费心。你看,他的师父来了。”一个说。
“不错,到底是师父,疼在心里。”他们折回头,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孬孩!孬孩!你回来吧,我在等你……”杏子姑娘轻轻地喊着。
熟悉的声音把孬孩从清晰的神态梦幻中叫醒,他坐起来,手臂摇了摇,被他枕得麻木了。一翻身,抓住边那棵粗大的蓖麻,轻轻摇了摇。
“你这孩子,睡着了吗?”杏子姑娘又轻轻喊问起来。
“嘘……”孬孩竖起右食指,放在嘴上,发出信号。
“哎哟,这里真好……”杏姑娘看看这儿,夸赞着,“真的是好……”
声音越来越低,像鱼儿在水面上吐水泡。孬孩身上像有细小的电流通过,有点麻木,也有点紧张,双膝脆着,扭动着耳朵,调整着视线,目光终于通过了无数障碍,看到了他的朋友被蓖麻杆分割得影影绰绰的身躯,一个个远去了。
不知是谁说了几句无聊的话,“不会的,我们这么大声喊,要在,能不答应,他肯定是溜回家去了。”
“这小东西……真是的,不打个招呼,自个儿走了。”
寂静的蓖麻地里掠过了一阵风,吹动着蓖麻叶,“呼哧呼哧”作响,蓖麻杆儿也跟着摇动起来,像有人故意在轻轻地晃动着。又有几个叶片落下来,盖在他的脸上,口一吹,蓖麻叶打着圈儿飞走了。这时的孬孩听到了楚楚振动空气的声音,他感到很惊异,也很新鲜,什么声音会有这样的振动声。噢,是杏姑娘姐姐向这边移动了。杏子姑娘也发现了地里那个老头儿,知道孬孩没成功的原因。孬孩向她摆摆手,又推了推,打着暗号,意思不让她过来,赶快退回去。杏子姑娘理解,慢慢退了回去,他放心了。
一条紫红色头巾轻飘飘地映入在他的脑海里,落到蓖麻杆上,蓖麻杆上像挂了条围巾,又像挑着一面沉默鲜红鲜红的旗帜,那件红格儿上衣也落到他的心里,他感到热乎乎的。成片的蓖麻像浪潮一样涌过来,风一吹,“唰唰唰”作响。他慢慢地爬起来,弯着腰,背过身去,面向萝卜地,瞅着那个老头儿,一步步向后退,一种异样的感觉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他终于安然了。
小铁匠张申见大家都走了,他也放心了,等着孬孩回来,美美地吃萝卜,烤烤地瓜和土豆。一等不来,二等也没影儿。哎哟,这个贼东西,到哪儿去了,弄个萝卜、土豆、地瓜就这么费劲,怕不是拖歼卖滑,溜了吧,要不真的叫屎壳郎推车子给推走了。他没精打采地回到铁匠铺,躺在他爹爹的地铺上,打起呼噜来。
杏子姑娘出来了,孬孩也出来了,在一棵很大很大的蓖麻棵下坐下来。“姐姐,我对不起你,我……”
“弟弟,有什么对不起的,我也看到了,不成功不怨你,有人呀。”
“是啊,他们发现地瓜少了,马铃薯少了,萝卜也少了,这回白天更严了。本想弄几个,让姐姐尝尝,解解渴。要不是队长,也就成功了。”
“我知道,要怪就怪那个该死的队长,要不是他发现,也就没事了。”
“谁说不是呢。”
“算了,不提了,你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姐姐,刚才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这样对待你?”
杏子姑娘本不想再提这个事的,孬孩一问,又泛起难为了,想了一下,说:“你小,还是不知道的好。你若知道了,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他是个坏人,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孬孩见杏子姑娘姐姐不肯说出,说了对自己不利,也就不再问了。“姐姐不说就不说吧,你走你的,我也该回去了,师父一定等燥了。”
孬孩回来,见师父躺在那儿,叫醒说明没成功的原因,就是没提杏子姑娘的事。“你叫我急死了,我就怕你出事。既然他们发现了,白天不行,还是夜里行事,这样安全。”
“夜里我也不去了,想吃,你自己去,别再戳小鬼上吊了。我要出事,你也不利索,我不得供出你来,你是幕后操纵者。罪大的是你,不是我。师父,我替你着想,省点嘴头食吧。”
小铁匠不吭声了。孬孩师父还想吃地瓜、土豆、萝卜,孬孩却不想去了,并且劝说他的师父,他的师父觉得很有道理,不再强求了。要知红旗涵洞那份情着有怎样的结果,请看下面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