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大雾积满了河谷，河水显得没了精神，有气无力，好像很懊丧，在浓雾下伤感地呜咽着。一大群早起的鸭子溜溜达达来到了河堤，站在那儿，忧悒地盯着滚动的云雾。一大群鸭子在领头的带领下，“呱……呱……呱……”蹒跚向河里走去。蓬生的水草，白纱帐的浓雾挡住了它们。伸着脖子的一个个鸭子挨挨挤挤，一纵一纵点着头，不紧不慢，悠闲自得噗噗噗投入了水中。海绵般缭绕的云雾，慢慢伸缩，退回，消散，似乎听到“吟吟吟”发着牢骚的声音。
太阳，是它的克星，一出来，神气十足的雾劲儿没有了，剑一样的阳光劈开一缕缕胡同隧道，河上的浓雾顿时被割得七零八落。从一缕缕七零八落胡同隧道里，鸭子们望见一个高个子老头儿挑着铺盖卷儿和几件沉甸甸的铁器，沿着河边往西过河去了。他没有进村，也没有回家，他却……他就是老铁匠张靖凯。老头背驼得厉害，担子沉重，压的肩膀向前斜伸着，脖子像天鹅一样伸出来。老头子走了，又来了一个光背赤脚的黑孩子，这是孬孩。他来干什么，在有缘的这些日子里，怎能舍得离弃这位诚心诚意对他的老爷爷呢。他知道老爷爷走了，能不亲自送送？他站在河堤上，泪水汪汪，目送着远去老爷爷驼背的身影。站了许久许久，泪水汪汪的又回来了。
那只领头的大公鸭子跟它身边那只母鸭子“呱呱呱”交换了一下意见，意思是说，你还记得吧？那次就是他，他提着水桶，将贝壳捣烂撒下，让大家吃个饱。不争气的伙伴，为了吃食，竟然打起来了。你追我赶，撞翻滚下河去，差点没把那个臊包砸死……母鸭子“呱呱呱”几声，连忙回应。它是说，是呀是呀，你说的是呀，那个讨厌的家伙，缺心少肺，私心大，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不懂道理，欺软怕硬，砸死它倒也利索了……
孬孩目送了老铁匠爷爷，非常沮丧，有气无力地回来了，他没回到工地铁匠铺，也没到砸石头滩，却在水边慢慢地走着寻思着，想极力透过迷雾，再看看他那位亲爱的老铁匠爷爷，远处一层厚厚的幔纱，遮掩他的双目，怎么也看不见物体了。只能听到河里鸭子“呷呷呷呷，嗄嗄嗄嗄”的叫着，岸上人语的说话声，除此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什么了。他无精打采地蹲下去，脑袋耷拉在膝盖上，双手抱着凉森森的小腿泣叹着。太阳出来了，阳光晒着背，像在身后生着了一个铁匠炉，熏烤着他的背，暖哄哄的，舒服极了。
昨夜孬孩没回家，歪在老铁匠铺沿睡着了。鸡啼鸣时，他听到老铁匠在屋里说了几句话，至于说什么，他却没听清楚，后来一切沉寂。等他醒来，老铁匠爷爷已经不见了，他想睡，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了。起来听说老铁匠爷爷向河边渡口去了，他立即踏着冰凉的沙土来到河边，看到老铁匠爷爷伛偻的背影，背着包袱在雾气里蹒跚地走着。他正想追上去，不料脚下一滑，摔了一个屁股墩，等他爬起来，老铁匠爷爷已经消逝在浓浓的迷雾中过河了。哎呀，老爷爷怎么过河了呢。有故乡，有家，有儿女，他怎么……难道又出走江湖。不可能啊，还能像当年年轻的时候，年岁这么大了。不这样，又会怎样呢？
他蹲着，想着，没有精神，呆呆地看着阳光渐渐消去空旷的浓雾，心里有点亮堂。阳光像小刀切豆腐，零零碎碎，一片一片将浓雾分割开，对岸的鸭子用它那高贵的目光看着他，水面像银子一样耀眼，看不到河底，他非常失望。工地上吵嚷声，魏主任响亮的喊骂声，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娘的，铁匠炉夜里出鬼了，老混蛋连招呼都不打，卷了铺盖不声不响地走了，小混蛋也没了影子，瘦猴子也不见了，这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散漫的无王无法了。”
“孬孩！孬孩……孬孩……”魏主任一句紧跟着一句喊着，没有回音。
“孬孩……”一个喊。
“孬孩……”又一个喊。
“孬孩……孬孩……孬孩……”好多人一起喊。
“那不是孬孩吗？瞧，在水边蹲着。”一个指着喊叫着。
“去，将他揪上来。”魏主任吩咐着。杏子姑娘没法，只好和小五跑过来，一人架着一支胳膊把他拉起来。
“小可怜，蹲在这儿干什么？”杏子姑娘伸手摘掉他顶上的麦秸草，说，“别蹲在这儿了，魏主任找你呢，怪冷的。”这时又过来几个人。
“昨夜里还剩些地瓜、土豆，让独眼龙给你烤烤，填填肚子。”
“老师傅走了？”杏子姑娘沉重地问道。
“走了。”
“那怎么办？”
“让他跟着独眼龙？”
“要是独眼折磨他呢？”
“没事，他事先说好的，收他为徒。”
“能是真的吗？”
“别看这个孩子愣头愣脑的，说话瓮声瓮气，脾气有点孬，为人还是满诚实的。这个孩子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受不了的罪，跟着他错不了。再说了，不是还有我们嘛，谅他也不敢做太过火的，无缘无故欺负他的。”
“你们知道他的本底，俺对他不大了解。要这么说，孬孩也算跟着对了。”
“那是自然，不要有太多余的想法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小铁匠和孬孩，一起架着孬孩来到工地。孬孩一步一回头，心里扔思念着那位老爷爷，似乎他还在河边，舍不得离开。
“傻蛋子，走吧，走吧，河里有什么好看的？”小五捏捏孬孩长肉的胳膊，“有肉了，胖了，在这儿没白吃。魏主任不是说了吗，在这儿不会再瘦的。”
“我以为你个狗日的让老猫叼了去了呢！”魏主任冲着孬孩呵呵呵笑着说，骂了一句。回头又问小铁匠：“怎么样？你能胜得了吗，老头子走了，活儿可不轻呢。”
小铁匠撇撇嘴，傲慢地笑笑说：“瞧看好的吧，魏头头。不过啊，老头儿那份钱粮可得算在我的头上，要不我不干。”
“我倒要先看看你的活，哪有不干活，提出条件的。中就中，不中你也滚他娘的蛋！别屎不拉占个茅子，连你自己的钱粮也没有了，哪还有他的。”
“你就这么小瞧我，儿子，生火，干让他们看看。”小铁匠喝一声，命令孬孩开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