孬孩什么也不想了,他继续往前走。杂乱枝条上的露水濡湿了孬孩的胳膊,他弯腰在裤头上擦了擦。穿过河堤走下堤去,直奔地瓜地而去。这时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东西清清楚楚,就连咖啡色的泥土和青色的地瓜叶儿色调差异也能分辨得清晰。他蹲下扒开地瓜垅,地瓜露出摘下来,“叮叮当当”扔到铁桶里。扒了一会儿,手指上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打得叶儿哆嗦着响了一声。右手一摸左手,才知那个被打碎的指甲盖儿整个儿脱落了。水桶已经很重,他提着水桶来到萝卜地,一个挨一个拔了六七个,缨儿拧掉,扔在地上,萝卜装进水桶……又到土豆地……又到白菜地,扒了土豆,拔了几棵白菜……
“你把孬孩弄到哪儿去了?”小五焦急地问小铁匠。
“你急什么?又不是你儿子!”小铁匠说。
“孬孩到底到哪儿去了?”杏子姑娘盯着小铁匠一只眼问,“这么长时间,你也该说实话了吧。”
“他扒地瓜去了,还有马铃薯。你们都别走,等着吃烤地瓜和马铃薯。”小铁匠温和地解释着。
“你让他去偷集体的东西?”杏子姑娘不高兴了。
“什么叫偷?只要不拿回家,就不算偷!”小铁匠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理。
“你怎么不去扒的?”
“我是他师傅。”
“狗屁!”
“狗屁就狗屁吧!反正我是不能去的。”
“就你是人,人不当当鬼,戳着小鬼去上吊,不干好事。只有他,好使唤,叫怎着就怎着,受你摆布。换个人,听你的。天这么黑,出了危险怎么办?”
“你说什么话哦,我怎么摆布他了,他能不吃。”
“谁说他不吃了,他受伤,你不体谅他。”
“他受伤,我也受伤。”
“你受伤,你受什么伤。”
“你不信是吧,你看看,这是什么。”
杏姑娘借着灯光一看,果然受伤了。“既然都受伤了,就应当一起去,互相搭伴。你还使换他,有师傅的品吗?不是我小瞧你,从这一点,就不够格做师傅。”
“够格也罢,不够格也罢,反正就这样了。你关心他,也不能这么关心法呀。我问你,你是他什么人,这样替他说话。”
“我是他杏子姑娘姐姐,不该吗?”
小铁匠不说话了,眼睛一亮,对着屋外骂道:“你这个贼东西,你他妈的到哪里扒去了?是不是被屎壳郎推走了,到巴西喝咖啡去了?”
“你不用骂,既然是你指使去的,得不到东西,他能回来吗。”杏子姑娘见理不公说了小铁匠一句。
黑黑的夜,传来了脚步声。孬孩歪着肩膀,双手提着桶鼻子,趔趔趄趄走进屋里,他浑身沾满了泥,像在地里打过滚,猪一样的好看。
“哎哟喎,我的儿,真够狠心的,让你去扒几个,谁叫你扒这么多的,满满一桶!”小铁匠一肚子气卸在孬孩身上,厉声厉色地埋怨着,“去,把萝卜拿到池子里洗一洗,分享给大家。”
“算了,你别指使他了。”杏子姑娘说,“你拉火烤地瓜,我去洗萝卜。”
“中中中,都听你的。”小铁匠起身将地瓜、土豆转着圈子垒在炉火旁,轻松地拉着火。杏子姑娘把萝卜提回来,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一下不甚,一个小萝卜滚了下来,沾了一身铁屑停在小五脚前,他弯腰把它捡起来。“给。”
“给谁,你不能去洗洗。”杏姑娘给小五一句。
小五没法,拿着萝卜到外面洗洗,回来交给小铁匠。小铁匠接下来呵呵呵笑道:“光那几个大萝卜就够吃的了,还有大白菜。”小铁匠说着,顺手把那个小萝卜放在铁砧子上。
孬孩走到风箱前,从小铁匠手里接过风箱杆,一出一进地拉着。小铁匠看了杏子姑娘一眼,对孬孩说:“让你歇歇哩,狗日的。闲着手痒痒?好吧,给你,这可不怨我,慢着点儿拉,越慢越好,要不就烤糊了,吃不上了。”
小五坐在屋里西边石壁前,张着脸等着吃。杏子姑娘烧白菜汤。小铁匠翻着红薯。老铁匠面南坐北铺沿上,烟锅里的烟早就烧透了,他仍双手捧着烟袋,支在膝盖上,眯着眼,吧嗒吧嗒瞎抽着。
夜已经很深了,孬孩温柔地拉着风箱,吹出的风犹如婴孩的鼾声催着人软绵绵的。河水哗哗哗流淌,似乎有形又有色,不但可观,而且可现。河岸影影绰绰,如小动物追逐,尖细趾爪挠着细沙,“唏唏唏”,“唦唦唦”,声音轻而细微,如同毛毛虫再现,像一根根又细又长的银丝儿刺透河水明亮音符传过来。蓖麻地里,“刺刺刺”,“唰唰唰”的蓖麻叶相互碰击着,摇晃着,是风吹的,还是……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工地上只剩下这盏汽灯,开初两盏汽灯的周围寻找光亮的飞虫们,短暂迷惘后,一齐聚集到铁匠炉这边来,为了追求光明,没命地冲撞着汽灯的玻璃罩,“哗哗哗”,“啪啪啪”……都想要钻进去。它们都不知,为了找个温暖的地方,钻进去,命都会没了。可是它们还是挨挨挤挤,拼着命想钻进去,真可谓舍生忘死的家伙。
灯暗了,小五走到汽灯前,捏着汽杆,“噗呲噗呲”打气,灯光越来越亮。
汽灯玻璃罩破了一个洞,也不误炽亮的石棉纱耀眼的光明,外面一片通亮。汽灯里已经死了许许多多它们的同伴,可是,这些飞虫仍不吸取教训,也不戾惜自己,想去陪伴找死,与它们同归于尽,都是愚蠢的家伙。
外面通明,屋里也跟着亮起来,彼此嘴脸看得清清楚楚。孬孩拉着风箱,炉火吹一块柔软的红绸,左右摇摆,抖动着,整个屋里充溢着地瓜、土豆烤熟了的香味。小铁匠用铁钳夹起地瓜、土豆挨个翻动着。香味越来越浓,扑满了全屋,嗅的人谗言欲滴。终于,他们手持地瓜、土豆和红萝卜喝着白菜汤津津有味地品味起来。扒掉皮的地瓜、土豆热气袅袅,白亮亮的白菜汤味道鲜美,甜津津的萝卜水灵灵。他们一口凉,一口热,急一口,慢一口,“咯咯吱吱”,“唏唏溜溜”,“倐倏啦啦”地吃着,喝着。鼻尖吃出了珠,额头冒出了汗。小铁匠比谁都吃的快,喝的多,人吃一个,他就吃两个。人家吃两个,他就吃三个。总之,他比别人多吃了一个萝卜或者两个地瓜和土豆。老铁匠一点也没吃,坐在那儿如同石雕泥塑,只顾吧嗒吧嗒抽着烟,也不吭声,只是看着他们津津有味地吃喝。
“孬孩,你回家吗?”杏子姑娘问。
孬孩没说话,看看杏子姑娘姐姐,伸出舌头舔舔嘴上残留的地瓜、土豆渣儿。起来洗洗手,拍着肚子,笑道:“我的肚子鼓鼓的。”
“你后娘能给你留门吗?”小五问,“时光不早了,钻麦秸窝儿吧。”
孬孩咳嗽一声,也不回话。把一块地瓜皮扔到炉火里,顺手摸起土豆,剥了皮,又吃。拉了拉风箱,地瓜皮,土豆皮卷曲着,燃烧着,屋里一股焦糊味。
“你这个小杂种,不老实,烧什么你?狗东西,不识好歹,搞得呛人。”小铁匠骂骂咧咧的,“别回家了,这儿有你爹,又有你爷爷,既是儿子又是徒弟,有什么不好的,想你那个浪娘,有你挨揍的,跟着我闯江湖,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小铁匠一语未了,老铁匠脊靠木板又哼出走江湖的凄凉奋亢刺耳怪腔怪调的老曲调。“想当初,走江湖,遍及天涯……风餐露宿,受尽世上千般苦……我与你……没冤仇……你为什么……”腔调一出,使在座的人听了周身立时爆起一层寒颤的鸡皮疙瘩。
“你唱什么唱,有钱门外听大戏,无钱不听狗叫门,简直是驴喊马叫。”小五不分老幼心烦意乱地说了老人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