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巫则刚可不乐意了,说:“我幺女可不是忘本的人,当年我也没接她回来,我每想起良心就不安。要怪,主要还怪那些算命的。对了,七婆的病好点了没?”“好什么?都好几天不说话了,前几天忽然蹦出一句:我在等一个人,等来了我就走。当时在场的人都吓住了,这话现在到处传呢。后来就没说过话,有时连饭都不晓得吞了,反正是等死。”同宗又唠叨一会,走了。
巫离知道他们说的七婆,指的就是摸骨的巫七婆,无儿无女的老孤寡,离这里半里之遥,前两天还想着什么时候去见她一面,没想到病倒这么久了。
“前世的劫,躲不过,也解不了。”
巫离站在狭小黑暗的土墙屋里,想着那些死去的人们,和即将死去的人们,以及自己不可知的命运,已恍如隔世的冷云歌,忍不住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巫离后来又去买过两次药,花光了身上的钱,每天依然给巫则刚输液,止血,消炎,加强营养,巫则刚双手被扎了无数个针眼,静脉周围全是一片青黑。
但不管巫离如何努力,巫则刚的病情日见严重,开始大量咳血,一般的止痛针已经无法缓解,只能注射麻醉药品杜冷丁,也只能管那么个把小时。有时,痛得忍受不了,哀求巫离:“幺女,有没有针药打下去就死的?不想这样受折磨了,你守我这么多天,我知足了,让我走吧。”巫离哭着说:“四爹,多活一天,我就陪你一天,别说傻话。”巫则刚趁巫离不注意拿刀割手,割喉咙,或者挣扎着,喘息着,将头往床上猛撞。巫离不敢稍离,有几次,巫离去挡,手被割伤,痛得钻心。
这天,巫则刚精神略好了点,挣扎着起身,撕开枕头,拿出一个油布包递给巫离,说:“这么多年一直没你的消息,本来想等你的喜日子交给你的,看来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你拿着,等大喜的日子买点东西吧。以后可要选好人,钱不重要的,要人好,心好。”巫离打开,里面是崭新的百元卷,一共十张,一千元。
一千元对很多城里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钱,但对贫病交加的养父来说,不算小数目了。巫离捏着那叠钞票,想着冷云歌,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为了保暖,四爹将床移到灶屋火塘边,也方便巫离照顾。又过了两天,巫则刚开始呕吐,大量咯血,流质饮食也无法吞咽,说话断断续续,死神,离四爹越来越近了。
巫家的几个同宗,也轮流来探望几次,每次来就叹息一番,数落着那两个不孝子,说儿要亲生,这什么都可以假,就人不能假,隔一层皮都不一样咧,何况没血缘关系的。人家现在翅膀硬了,有钱了,管谁的死活呢。
巫离听着,心如刀绞,每天望眼欲穿,等孝生他们回来见养父最后一面。
给那两个继子打了好几个长途,老大手机不通,老二说忙,家里又有小孩,走不开,近段时间也不好买火车票,可能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等等。巫离只能眼巴巴等着,希望那两兄弟能回来给养父送终。毕竟,在农村里,儿子送终是一件大事,那些到处躲避计划生育的,被罚款几次仍不生儿子不罢休的,还不就为了临终时有儿子守在身旁?
儿子送终,在农村的很多地方,是顽固的人生信条,是有些人的终极追求目标,无关乎钱财。
终于挨到了腊月十四,巫则刚陷入了昏迷。巫离守候在床边,不时跑到屋外看一眼,希望孝生孝强两弟兄突然出现,但一次次失望而返。
到了半夜,巫则刚忽然睁开了眼,虚弱地吐出几个字:“女,命,是天定……的,不关你的事。去看看……七婆,七婆,她一直……很疼……你。”蜡黄的脸,忽然有了一点生气,手缓缓抬起,想扯掉输液管。
巫离忙抬起四爹的头,让他说话更畅快些。但他说了那几句后,好像已是灯枯油尽,张着嘴蠕动了会,死白的眼里,那一丝光彩慢慢褪去,嘴角,鼻孔,开始流出淡红的血,一会,越流越多,终于,头垂下了,身子软了下来,瞳孔渐渐散大。
巫离就那样托着四爹的头,等了好一阵,见液体已经停止了流动,才慢慢合上了四爹的眼皮,扯掉输液器,将他放到了床上,盖好被子。
屋子里,煤油灯的油快完了,巫离没动,任由灯焰逐渐矮了下去,直到熄灭。
巫离坐在火塘边,听着自己的心跳,叮咚,叮咚,那样清晰。
不一会,外面猛然响起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霹雳啦啦,然后冲天炮的声音,夹着隐约的欢笑。
巫离知道,午夜到了,大家在欢送新年。不论富有贫穷,不论男女老少,在这一刻都会对来年充满祝福,充满希望。
不过这祝福,这希望,已经与她无关。在这被人遗忘的土墙屋里,她的四爹,唯一温暖她童年的亲人,一生贫穷善良的好人,在无数的祝福和欢笑中,死了。
巫离一直坐着,直到屋外所有的声音消失,直到四周一片死寂,直到火塘里的火不再燃烧,才在黎民时分,煨着那一点余温,靠在墙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中午,正准备起身煮饭,看到四爹脸上,身旁,到处是血迹,那血迹已经干透,才想起四爹已经死了。
用温水帮四爹擦了身子,找出寿衣正要帮他换,同宗的巫启林来了,一看大惊失色:“四爹走了?你咋不来喊我们?都跟你说过有事要叫我们。你一个外人,不能帮他穿寿衣。”本地的习俗,寿衣必须由死者直系亲属穿,表示亲人对死者的爱戴和怀念,如果由外人穿寿衣,死者家族会受人非议,被人看不起。巫离离开时还是孩子,并不很清楚这些规矩,听巫启林这样说,只得停了下来。
没错,她是个外人,即使亮明了身份,也许巫家的人依然会觉得她是外人。
巫启林匆忙出去,一会就跑进来一帮人,七手八脚忙开了,有的穿寿衣,有的去木板楼上抬棺木,那是早就准备好的,议论着两个无良儿,说既然他们这么没良心,不如由巫启林承办丧事。有的说赶紧请人看丧期,还有个伯伯问巫离:“医生,孝生到底给你好多钱?如果不欠你帐了,你就走吧。办丧事是我们巫家的事情,不管他给你多少钱,都不要来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