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念跟冷洋洋之间,这算是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是三四年前,当时也是一个冬天,老师冷金鑫引荐了他的一个圈内好友给宗念认识,等结束会面师徒两人回酒店,便见一个穿着单衣的女人在大厅里跟人争执,说的是中文。
国外见到同胞总是多了一份关注,宗念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这么不爱管事儿的人,当时的打算却是万一双方因为语言不通而产生的口角,好歹她也可以上前帮一把,从中翻译沟通。
谁成想,从那个女人嘴里听到老师和她的名字。
宗念很诧异,赶忙去看老师脸色,却见老师表情复杂,负手立在原地,并没有立刻上前。
宗念见状也保持缄默,直到那女人开始推搡,工作人员当即变脸要报警,冷金鑫才沉声启口:“丫头,你让她跟你上楼。”
老师交代了这么一句,就率先离开。宗念只得按捺下心中疑惑,上前交涉。
也是那个时候,宗念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女人就是冷洋洋,老师的其中一个资助对象,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老师是有‘儿子’的,儿子叫冷崇山……
思绪繁芜,宗念没有沉湎于往事,始终尊重老师的选择,但此刻,她看着不远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看着那寡淡面孔上的自得和骄傲,宗念终是怒从中来。
“你爸爸?”宗念冷笑一声,“你确定?”
撂下意味深长的两句,宗念转身上车,只留下一个睥睨俯视的眼神,一个目空一切的背影。
冷洋洋面上没有明显表情,眼底的得意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阴鹜。
宗念,宗念,宗念……冷洋洋齿间默默咀嚼这个名字,短短的指甲扣在手心里,没破,留下深深的压痕。
“洋洋,”冷崇山紧了紧腋下包,等宗念的车开出去很远,这才走上前来,“跟你说什么了?”
冷洋洋松开手,暗暗吐出一口浊气,扭头问道:“你没听见?没听见她刚才怎么挤兑我们,怎么讽刺我们?”
面对冷洋洋的质问,冷崇山讪讪的撇嘴,“呵,女人之间的战争,我一老爷们儿可不跟着掺和。”
是不屑掺和,还是不敢掺和?冷洋洋问到心里,其实答案是知道的——爱惹事又怕事,冷崇山就是这样的人,她一直清楚。
他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冷金鑫户口上的名字,这身份足以让她忽略他身上一切糟粕。
可此时,她看着冷崇山的嘴脸,直觉得膈应。
为什么觉得接受不了了,觉得看不上了,明明是早就习惯的事?
仿佛随着冷金鑫的死,她和冷金鑫之间所有的纠葛和牵绊,一时都失去了坚持下去的意义。
可她不得不坚持——人死不能复生,但名誉能,地位能,利益能。她筹谋了很久的事,眼看着就成功了,不能功亏一篑,就算是最重要的老爷子死了,也不能妨碍。
冷静下来的她开始反思,刚刚是她没有沉住气,其实不应该跟宗念正面冲突的,口舌之快是一时的,彻底毁掉一个人也从来不是靠一张嘴。
隐忍不是示弱,是为了厚积薄发,是为了一击即中,她千不该万不该,忘了信仰,忘了使命。
“想什么呢?”
冷洋洋神色一会一变,似笑非笑,似怒非,尤其是最后那一抹冷笑,看的冷崇山打了个激灵。
同床共枕三年多的妻子,认识了五年多的冷洋洋,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
“想什么呢,冷洋洋?”他看不懂,忽然很想问出个究竟,不止是她此刻的异样,他更好奇之前姓宗的说了什么让冷洋洋态度大变,好奇她到底为什么跟他结婚?
可他的勇气只够问前者:“那女的之前跟你说什么悄悄话了?你之前不是还让我拖时间,怎么后来那么痛快就让人拉走了?”
冷洋洋闻言立马扭过头去看周围,看周围只有他们俩人,心底一松…幸亏没被人听去。
心里恼怒,面上却是淡然一笑,柔柔的,“饿了吧?赶紧回家,给你做炸酱面。”
冷崇山不精,但不至于迟钝到这个份儿上,冷洋洋这话题转得硬到不能再硬,这是把谁当傻子吗?
可他不敢质疑,不敢吐槽,要说三年多的相处他总结出了什么,那便是当冷洋洋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千万别多问,该你知道的就告诉你了,不该你知道的,告诉你也没用。
说来也讽刺,冷崇山那么能作的一个巨婴,对这个妻子始终心存忌惮,外人眼里的冷洋洋没有存在感,在冷崇山这里不同,家里家外大事小情,全都唯冷洋洋马首是瞻。
所谓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吗?
当然不是。
冷崇山不敢多问,同时还要自我安慰:一起过日子的老婆,一条绳上的蚂蚱,她坑谁也不会坑他。
“……啊,那行吧,炸酱面就炸酱面。”
看到冷崇山一如既往的顺从,冷洋洋笑得更甜,她上前主动拉着冷崇山的手。
“走吧,回家,明天还挺多事儿呢,对了,你明早回趟单位,我在爸那儿翻到了一个电话本,上面的电话你逐个打一打。”
“啊,行吧,这两天忙,过几天。”
他的敷衍惹得冷洋洋不快,但她体贴的没说什么,“好。”
冷崇山见冷洋洋没坚持,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不是没打过冷金鑫人脉圈的主意,相反,他最不满老头儿的一点,就是他曾经无数次要求甚至吵闹了很多次,老头儿就是不愿意把自己那些老朋友介绍给他。
如今老头儿没了,他反而还不敢打了。
他其实知道冷洋洋那偷拿了电话簿,早上去了第一件事儿看了眼老头儿,第二件事儿就是趁人不注意,悄悄翻了老头儿的床头柜,翻出那个手写的小本子。
他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这么排斥,又为什么会胆怯。
但眼下看来,不用立刻面对是最好的,至于过几天打不打,用什么说辞,怎么样才能顺利接收老爷子所有人脉,再说吧,反正冷洋洋主意多,会替他出头的。
……
酒店门口告别了警员,宗念先回了趟自己房间。
开门,开灯。宗念忽然就怔住了。
不为别的,因为看到她之前搁在门口的行李箱,本打算魏桐书两口子一到海城,她能第一时间拉上箱子冲到老师家里。
是,就是急迫如此,去心似箭。
可一夕之间,老师家变成了案发现场,变成了吃瓜群众口中的凶宅,变成了会影响邻里房价的害群之马。而她和师兄从探望变成了奔丧…
喉间滚烫,宗念仍旧固执的望着那个行李箱,她忽然想起来老师盖着的那一床被子,被套是她买的,最近,也是唯一一次没有被拒收的包裹,就是她挑的被套和鹅绒被,这个城市冬天太冷,当学生的已经让老师心寒了,总不能眼看着老师身寒。
做梦也想不到,老师孤独的离开,孑然一身,竟只有一床被子陪在身边。
宗念靠在门上,胸肺间像是灌了水泥,又沉又堵,一呼一吸尽是窒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