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东自己举着一把黑色大伞,在那里站成一座雕像,从我这个角度能堪堪的看到他一点点的侧面,他面色可用惨白来形容,鼻子俊美高挺宛若阿波罗,下巴太过紧绷,是以我知道他内心并不平静,但身子稳稳的宛若生根。
他面前凝视太久的,是我最好朋友的墓碑。
即便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天气,我依然看得清,那张美丽照片上恬静的笑容。
四年过去,我高中上大学、从北辰到连城、男朋友也换了一个又一个,什么都在变。只有那笑容...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是这样柔美的微笑安慰我:“小顽,你别哭,小顽,你别怕。”
我却如何能不哭,如何能不怕?
那个天地颠倒的夜晚,圣彼得医院外大雨倾盆,病房外更是乱成一团。
何伯母晕倒醒来后,疯了一样的冲向浑身是血却不去检查的何东:“是你!你要杀了我的女儿!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你像你的妈妈一样恶毒!你恨我你为什么不冲我来!茜茜她那么乖、那么好!她那么爱你这个哥哥,拼命的想要做你的好妹妹!你不理她、你漠视她就算了,你为什么还要杀了她?”
何新那样的小伙子都快要拉不住她,他气急败坏的解释着:“妈,妈!茜茜心脏病发,何东是为了送茜茜来医院!你不要激动!茜茜还在抢救,你冷静些!”
“儿子!你快走!你不要在这里!我就是为了避嫌,怕他以为你会抢他财产才送你走得远远的!我以为茜茜不会威胁到他。”何伯母回头看着何新,神经质的说道,“我领教过他妈妈的手段!我没想到他会向茜茜下手!车祸?哈哈,在同样的车里,车祸你怎么没事?同样的病,你为什么没病发?何东你真阴险!新新,你快走!妈妈留在这,妈妈给妹妹报仇!”
我和爸妈目瞪口呆的站在一边。虽然知道何东一定不想我看到这一幕,爸妈也悄悄的拉扯我,但我看着摇摇欲坠的何东,无论如何挪不动脚步。
而何伯母撕心裂肺的咒骂更是敲击着我的心。
我看见何新几乎是抱起她,而她依然奋力的扑向何东:“你这个魔鬼!我这样的想要讨好你、要跟你成为一家人!你却来杀我的女儿!你这个冷血动物!怪不得连你的妈妈都不要你,你的妈妈都抛弃你!”
何新一个没拉住,她竟奔向何东,结结实实的一个巴掌甩向他。
我大脑一片空白,未经思索,一个箭步冲到何东前面。
但我离他们太远,我差了半步,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整个走廊安静下来,何伯母自己也吓到,垂下来的指甲从我左臂刮下。
她用了十成的力气,我感觉到肩头火辣辣的痛,却也顾不得去看,“伯母,”我哀求的开口,眼泪成串的流下来:“茜茜还在病房里,她听得到的。她...她会好的。”
我身后的何东一言不发,但我紧贴着他,所以能感觉到他身体冰冷、颤抖不止。
何伯母抓住我张开的手臂,似乎我是最后一支救命的稻草:“婉婉,她会好吗?她会吗?她好了,我要把她也送走,我们都走好了,这些东西都是何东一个人的。我居然还妄想能得到他们父子的心,他们都是没有心的呀!我认输,我带着新新和茜茜走。婉婉,你也别在这,这里太可怕了。”
似乎觉得跟我说不通,她快步走向我爸妈,何新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她。
“逸萍,”她哀哀的叫着我妈妈的名字,“婉婉还小,以前是我自私,常叫婉婉来陪茜茜。看着何东喜欢,还希望他俩能在一起,让何东能别想着报复我们。现在茜茜要死了,她要死了,你们也快快离开这个魔鬼吧!”
妈妈上前一步扶住她小声的安抚着她,一边往休息室带着她走。
何新走到我面前紧皱着浓眉,压低嗓子对我说:“你带他去急诊室,似乎有心脏病发前兆。”然后转身跟着伯母走过去。
我震惊在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何新说的“他”是谁,却感觉身后的何东凉凉的气息:“小顽...”
我转身,仰起头来看他,他血色尽失的脸颊上,清晰的五指印微微凸起,末端甚至有指甲刮出的血痕。我死死的咬住下唇,控制着自己的颤抖,喉咙像堵了一块大棉花,并未开口,却有呜呜咽咽的声音。
他也看向我,眼中竟是一片死寂,无力的抬起手,凉凉的放在我左侧的上臂,我转头才看见左肩头有三条深深的血痕,有鲜血缓缓的流下来。
“痛不痛?”他轻声问我。我摇头,耳畔的碎发粘在我泪湿的脸上,他缓缓把它们别到耳后,一边用手指背浮浮的蹭着我的耳垂,一边断断续续的咳起来。
我惊恐的看到星星点点的血迹从他近乎透明的唇边溢出,慌乱的伸手去擦,他躲开,竟苦涩的翘起了嘴角,更多的鲜血流出来,他咳得也更加惊心动魄,“宝贝...别怕...你也...走吧...”然后,他软软的,一点点的,倒向我...
“婉婉,你去看看少爷。”蒋叔把伞递给我。
我应了一声,慢慢走到他身边:“哥哥,你站了好久了。我们回去?”
“宝贝,你知道吗?茜茜,她病发前,”他艰难的蠕动了喉结,开口依然是冷冰冰的语气:“她在问我,她说,哥,你晚上离开公司后早些回家好么?我很害怕一个人在家。”
“而我回答她什么?我说,你不喜欢一个人在家?”何东的语气中有淡淡的嘲讽,:“而我,根本不觉得这是家。”
我吃惊的看着何东。茜茜那样温柔的可人儿,我连声音都不放大跟她讲话。谁舍得用狠话对她呢,她一定会躲起来偷偷哭的。
虽然何东不是亲切的兄长,但我也没见过他对茜茜怎样冷漠。
何东转头来看我:“茜茜从小就粉粉嫩嫩、娇娇柔柔的,我怎么会不喜欢?有一次她摔倒我也想去抱抱她,我刚刚伸手去扶她,小姨突然从身后冲过来,一脸惶恐的看我,一边捂住茜茜嘴巴说,不准哭,哥哥肯定是看你不听话才推到你,快跟哥哥道歉!呵,我就居高临下的听着她们母女语无伦次的说着对不起。是不是很可笑?”
“哥哥,”我去握他紧紧攥住放在身侧的手,他的拳头冰凉彻骨,“茜茜知道的。她知道你喜欢他的。”
“她知道吗?”何东眼中是认真的询问。
“嗯”我使劲儿的点头“茜茜跟我说,你在美国常常E-mail她,询寒问暖,还说你会带她去美国玩。还有还有你不是常常买礼物给她吗?”
何东想了想,嘴角的嘲讽更重了:“我从未 Email过她,更别提要带她旅行了。你看,我们兄妹其实很像。我们不但一样的病症,而且都是掩藏情绪的高手。只不过,茜茜她是可怜,而我是...可憎...”
我听到他气息开始不稳,心中疼痛蔓延说不出话,只好不停地摇头,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宝贝。你为什么哭?”何东低头凝视他苍白手指上我的泪珠,拳头更加紧绷了些,然后抬起墨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悲哀一点点的漫出来:“你有没有,也怪哥哥,杀了你最好的朋友?”
“哥哥、哥哥,”我急了,松开雨伞,双手去拉他的拳头,无目的的想打开他的紧绷:“你何苦在这样伤人伤己呢?茜茜她根本不怪你的呀。她临走前还跟我说哥哥很关心她,看她生病很心疼的。她知道哥哥肯定会伤心、肯定会自责,才拜托小顽照顾哥哥、安慰哥哥。小顽做的不好,茜茜就会生小顽的气的!”
何东眼中的浓雾愈甚,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又怕又冷又急,却不敢再说什么刺激他。只是徒劳的用手轻轻的在他冰一样拳头上来回摩挲。
好在蒋叔何新看到我扔掉伞、又听我声音放大,意识到可能不对,大步向我们走来。
何东好像在思考什么,意识有些涣散,倒是乖乖地跟我们回到车里。一坐在后座,何新马上拿出纯氧罩在他的口鼻上,我看见透明罩上一阵一阵的白雾心脏一抽一抽的疼着。
何新从前座回头看我不停的抖,脱了外套给我:“穿上吧,吓着了?”音调倒是难得的轻柔。何东听闻,睁开了眼睛,慢慢拉住我的手。
我故作镇定的使劲眨眨眼睛,稳了稳声线,看向何东:“茜茜也看过了,可以去医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