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可知我是从哪儿来的人?”
“世间之人,皆有命数。从来处来,从走处走。”
简些:“……”
“姑娘想问命?”
“嗯嗯!”简些头摇成个波浪鼓似的。
“姑娘写几个字吧。”
“姑娘我不会写字。”
“……”
她真不会写古代的繁体字。
“几个简单的字便好。”
“我说就是。六六大顺,九九归一。”
“……何谓六六大顺?”
“大师,我不是来问你吗?”
“这样吧,我们先解九九归一。”
“万一九九归一的结果被六六大顺影响了呢?”
“……先解六六大顺。顺即顺遂,姑娘原本一生顺遂,却天不纵人愿。九九归一,生既是死,死既是生,周而复始,往复无常。姑娘一生走得并不顺遂,但只需有磐石坚韧之心,凤凰涅槃之志,终得新生。”
“完了?”
“姑娘还想要什么?”大师颇有耐心。
这解释倒也没什么问题,仔细想来颇有哲理,还有点符合她的经历。
只是,人皆有祸夕旦福,谁不是咬牙挺过去了,就能获得新生。
“今日我和我闺阁里两个姐妹都被人提亲了,大师觉得我们几个姐妹有谁能在今年嫁出去?”
大师神秘莫测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然后笑笑不说话了。
简些似懂非懂,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哦……多谢大师指点。”
简些走后,大师用厚重的白袍子抹了抹额头的细汗。
“此行可好?”言清之负手而立,问。
“别说了,啥都没问到。”简些撇撇嘴,一股脑地把她和问空大师的对话说了。
“你说说,他还束起一根手指,这不明摆着唬人吗?要么就一个都没嫁,要么就是只剩一个没嫁,哪种结果他都没错!什么高僧,尽是些云里雾里看花的老和尚。”简些开始口无遮拦起来。
言清之赶忙拉她出寺,“这是在寺庙,你心中纵有诸多不满,也得懂得尊重二字,莫要口出狂言。”
简些垂下头,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信则有,不信则无。万事万物,总抵不过一个人事在天,成事在人,若是无法相信别人,那就相信自己。”
简些望着眼前阳光俊朗的少年,再度低下头,重重地叹口气。
事在人为,她也知道,可是有些事,真不是“人”能做到的。
科学都没预料到的事,她哪敢跟科学相提并论。
“回家吧,我想阿婆做的八宝饭了。”
想到什么,简些哼了一声,“要不是你要来,阿婆估计都不会做八宝饭了。”
言清之低头,抿唇笑。
简些从他这笑中感觉到几分得意。
这小子,绝对是来跟她争阿婆的宠的。
“刚刚你用什么贿赂了那和尚?”简些仍是抵不住好奇心。
言清之失笑,“你想什么呢?问空大师往年欠了我个人情,如今我不过是拿信物认人,请他帮忙罢了。”
“哦……”
竟能让问空大师欠人情,想必人情很大吧。就这样随随便便用在她突发奇想的问卦上,不可惜吗?
简些瞧着眼前的少年郎。
应该用少年郎形容吧。十八九岁的年纪,喜欢笑,上山劈柴采药皆是能手,会医术,会文,听说他在村里是代人写字的先生,字写得俊秀雅致,听奶奶说他还会骑射。害羞的时候会脸红,会跟同龄人争长辈的宠爱,虽然他只敢悄咪咪的,朋友有事,不多啰嗦仗义相助,也不求回报。
奶奶说他是个贵人,执意称他为“小老爷”,他以前莫不是个贵族子弟?
看来是虎落平阳了,也难得他孤身一人,在这穷乡僻壤,让自己活得如此阳光,也让身边的人活在他的阳光下。
思及此,简些竟对他产生了几分源于母性关怀的爱怜。
简些踮起脚,勉强摸到他的头,手心是凉凉的发丝,有点柔。
“言清之,今后我有八宝饭吃的一天,你就有。我和阿婆会永远做你坚实的后盾。”
简些语气诚恳,一本正经,就差做出加油的秀肱二头肌的姿势了。
言清之僵直了身子,随后大笑。“二丫,你不够高,并非摸到我的头就能长高的。”
他想到前几次简些总是有意无意抬起手探他头的试探性动作,那时他还紧张地想她要做什么,如今想来,不过是想要摸到他的头罢了。
简些的脸瞬间黑了好几度。
什么八宝饭,一粒米都不要给他吃了!
回到家,简些瞬间觉得不对劲。如今即将天色昏沉,快要入夜可屋内没有那盏橘黄色的油灯,没有热腾腾的饭菜,阿婆不知去向,只有椅子上越加多了的衣裳。
“阿婆呢?”简些一慌。
言清之瞪大眼睛,跑进了后院。
在那棵粗壮的老树下,他们今早一起吃早饭的那棵老树下,阿婆静静地躺在那里,一截细细的手腕枯槁非常。
“阿婆!”言清之大喊,他跪了下去,抱起了阿婆,摸她的脉。
“阿婆!”简些跟着跪了下来,眼泪瞬间盈满眼眶。
“阿婆,你这是怎么了?”
言清之修长的手弯成拳,每一根筋脉都在颤栗。
阿婆的脉象虚虚浮浮,几乎已经摸不到,之前已是强弩之末,如今……
简些抓住言清之紧握成拳的手,“清之,阿婆,阿婆她怎么样了?”
言清之张口,嘴唇抖动,却不敢开口。
“阿婆……”
言清之闭眼,艰难地开口。
“二丫,和阿婆道别吧。”
简些瞬间泪如雨下。
“怎么会这样,我和阿婆在一起不到一个月!”
简些一瞬间手足无措,她轻轻地抓着阿婆干枯的手臂,眼泪刷刷地向下流。
“阿婆,二丫以后不淘气了,不跟隔壁大头,小头打架了,也会好好听话,再也不乱跑了,哪儿也不去,乖乖呆阿婆身边,帮阿婆做衣裳。”
“阿婆,你不是说要教二丫梳发髻吗?你不能骗二丫!”
简些死死地咬着唇,她颤颤地抚摸着阿婆只剩粗皮的脸颊,“阿婆,我是二丫,你跟二丫讲句话呀。”
言清之偏过头去,他心中悲恸欲绝,却又无可奈何。
忽然,阿婆的手动了动。
“阿婆!”言清之大喜,他想抱起阿婆到房内去。
阿婆慢慢开口,声音嘶哑,没有一点生气,“小老爷,别动阿婆了。阿婆特意选的这地方。这儿曾是二丫她爹和几个伯伯常玩耍的地方,后来他们都走了,只剩阿婆一个人守着这棵树,越长越壮,阿婆却越来越老,往后,再也看不到这棵树长芽了。”
阿婆枯槁的手摸到简些的头,“许是上天垂怜,竟能让我去见儿子前,让与我有了魂的孙女度过一段日子。我的乖孙女,如今终于能够正常生活了。”
“阿婆……”简些心痛难当,竟一时不知言语。
原是这样吗?阿婆一直以为傻孙女得了失魂症,如今有了魂才变聪明了。
简些也不知道对不对,她不知道自己是二丫离了的魂终于归位,还是她简些的离魂占了二丫的身子,可她的的确确将阿婆当做了亲祖母。
她自小孤苦,无父无母,与阿婆一月的时光让她尝尽亲情的甜,却不曾想还要尝这失去的苦。
原来亲人是这么脆弱的,所以需要亲情维系的吗?
“阿婆,不走好不好?阿婆,你说好要教我梳发髻的,你……阿婆,你不要说谎好不好?”
简些已是泣不成声。
阿婆怜爱地摸她清瘦的脸,“二丫,阿婆也想再陪陪你,可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二丫一定要好好的,阿婆在天上才能放心。”
阿婆浑浊的眼中流下滚滚的热泪,“我的二丫,我的二丫,一定要好好的。”
言清之一直低着头,肩头抖动着。他本以为已经适应身边人一个一个的离去,可他始终无法接受。
“小老爷……”
阿婆搭上言清之不住颤栗的手,“我以前常听我老汉说什么燕雀安知鸿鹄志。我知道小老爷不是我们这些村里小雀,小老爷是贵人,哪怕深陷雀窝,总有高鹏展翅的一天。但阿婆也希望小老爷能平平安安的,能在天空飞飞就好,没必要去什么天高地远的地方。”
“唤你一声小老爷,望你永远持你傲然之气,叫你一句清之,愿你始终持本心。小老爷也好,清之也罢,你平安就好。”
言清之心中动然,“多谢阿婆教诲。”
“可惜阿婆,看不到小老爷风风光光娶亲那一天了。”
“也看不到我的孙女,穿上红嫁衣,漂漂亮亮出嫁的那天。”
阿婆摇头,叹气。
“阿婆……”言清之与简些鼻尖通红,心中皆是苦涩。
阿婆一手握着简些的手,一手握着言清之的手,“清之,阿婆求你一件事。”
“阿婆尽管说。”言清之握住阿婆的手。
“我老贺家子嗣单薄,尽献于朝廷军队,数代以来,竟只剩二丫一女。如今她已正常,莫要再让他人侮我贺家女。你二人若有意,便结为夫妇,若无意,也请小老爷为之筹划,为二丫找一门她欢喜的夫君。”
“只一点,我贺家女子宁为农家妻,不做贵族妾。”
“我将二丫托付于你,望你护她周全,清之,可否答应阿婆?”
“我答应阿婆。我言清之以生命起誓,此生定护二丫周全。”
“好……好……好,如此,我这便放心了。”
阿婆将两人的手叠在一起,她紧紧地攥住两人的手,不知是谁的泪,亦或是三人的眼泪,顺着她的皱纹而下,停留在她的笑容处。
“阿婆…”
“阿婆!”
热泪夺眶而出,在风中化成一片冰凉。
简些和言清之一起抱住阿婆瘦弱的身子,他们甚至不敢乱动,怕这瘦骨嶙峋的身子就这样随风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