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出趟远门！“男人缓缓的陈述着一个事实，语气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绝。
女人执着棋子的手微顿，道：“好！“而后晶莹的白色棋子落在了黑色的陷阱里。
男人丢下手里的棋子，道：“今天就到这吧！“
女人深深的看着男人，眼里尽是疑惑和极力掩饰的悲伤。
男人将棋子分类收好，道：“你已经慌了，结果必输，没有悬念的棋局，也就不需要下了。“?
?直到男人离开的前一秒，女人还在希冀男人的话不过是说说而已。可男人用自己毫不拖泥带水的行动彻底粉碎了女人的幻想。她想问男人合适才能回来，还会不会回来。?
?不在边走了整整三百多天才来到山脚下。山岚间弥漫着淡淡的的甜腥气。他一路跌跌撞撞，林间不再有对人类存在的紧制，长驱直入的便来到最柔软的腹地。有溪流淙淙，引着他循声而去。那是夕阳溺毙在小溪里了吧，不然为何小溪再不复清澈，尽是血染的灼灼浓烈恨意。?
?猛然间，后背像被谁轻轻撞了一下，这熟悉的感觉令他无比怀念，那是小飞。在他跌落进小溪的前一秒想：大家都还在吗？?
?周身都是暗沉沉的红色，口鼻间也都溢满红色液体。奇怪的是他再不需要口鼻的呼吸来维持生的状态。喉咙下意识吞咽，液体沉甸甸的落进胃囊，一瞬间血腥气直冲头顶百会。这迟来的味觉感知像开了闸的洪水，狂暴的冲刷着他的意识。无论怎样挣扎，他还是闭上了双眼，沉沦在血色汪洋里。?
?再次睁开眼时，一簇妖异的白光直射他的双眼，落进心里，血液仿佛瞬间被放置在热锅之上，滚动翻腾着似要冲破皮肤着最后一道屏障喷涌而出。?
?小白跑的很快，就朝着他的位置飞快的跑着。他来不及细想，躬下身展开手臂圈住小白略显纤细的脖颈。妖异的白光追踪而至，他的双眼逃避似的紧紧阖上。脖颈一阵凉意，有灼热液体顷刻溅了他一脸。他臂弯间的小白骤然变轻，头颅像失了风的凭借的风筝，跌落在他的手上。?
?他双手发颤，睫毛抖动异常，一滴眼泪落了下来，他终是睁开了双眼。小白少有的安静的躺在那里，身首异处。大睁的双眼透着死前一刻的惊恐与茫然。双眼积攒的泪水将落未落。他轻抬双手，微微阖上小白的双眼。那泪水终是经不得这最后一阖眼，滴落在他手心，开出唯一的纯白彼岸花。?
?那奇装异服的矮小男人直立着他的前肢，邪肆中带着不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这样残暴甚至难以称为人的矮小生物，拎着那把滴着血的屠戮尖刀，语带恭敬的道：“我等无意惊扰先生，对于今日之事我等深感抱歉。只是先生手中之物实为我等猎物，还望先生归还。“?
?爱笑男人自说自话，手上动作也不见迟缓。将有男人半身高的尖刀插入土里，双手毫不迟疑地伸向小白莹玉一样的鹿角。他下意识的将小白抱紧，手指抠进肉里。?
?男人牵动嘴角，道：“我等颇是敬仰先生学识，先生的意愿我等自是希望顾全。只是这白色神鹿乃关乎帝国在东方的统一大业，还望先生宽容一二。“?
?男人的手违背了自身的话，或许该说男人的话违背了自身的意志才对。那虚假的令人作呕的姿态配上这蛮横的不容反驳的暴力行为让人想到腐尸上的白色蛆虫，横冲直撞的从你的心口穿过喉结爬至你的眉心，甚或炫耀般将尾端肆意伸展出你腐烂的眼眶，而你除了感到恶心外无能为力。?
?男人将白色神鹿那因着年幼而略显小巧的头颅挂在奔至而来的汗血宝马上。许是动物间特有的本能令它害怕，那马儿骤然癫狂起来，将鹿头甩落身下。?
?不在边眼看着小白总是干净的脸上沾染了灰尘与血污。在他想再次将小白抢夺回来时，砰的一声，汗血宝马的头颅与小白的头颅并排躺在一处。马脖颈处有汩汩鲜血流出，顷刻晕染了大片土地。小白纯白的头颅像画上了时下女子流行的半面妆，一半雪白如故一半殷红如血。?
?矮子男声嘶力竭的道：“不过是头畜生，也胆敢有异，这便是阻我帝国大业者唯一的下场。“
男人拎起神鹿的头颅，拿着他那浸血的尖刀，扬长而去。尖刀上的血迹蜿蜒而下，描绘着小个子男人消失的路径。?
?是夜，不在边顺着屠刀的示意，偷偷潜进矮子男那群人驻军的大账。一个名为少佐的矮子男居于上位，严厉的训斥着他熟识的那个矮子男。?
?“神鹿旨在震慑，如今这血色模糊的头颅哪里看的出神鹿的样子，若是人并未相信此乃神鹿，我等如今所为又有何意义“
矮子男将身体躬的更低，嘴里不停回答着是是。?
?不在边费劲心力，终是来到悬挂小白头颅的木桩下。木桩下并无人看守，也许这就是他们那预想着统一东方的自大所显露的破绽。他第一次拿起了刀，那样沉重的负担是他这双拿惯了书籍和毛笔的手疲于应付的。可这分量却也不及他心里的万分之一。他的心那样沉甸甸的难受着，这难受足够他举起并挥下尖刀。?
?天上的月亮照在此刻的人间，投下的影子映着两个举着尖刀的人。起落间，悬挂小白头颅的木桩纹丝未动，而有人却倒下了，身首异处。?
?不在边睁着双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就在不远处横陈，矮子男终于对待他像对待动物一样。他想挪动双手将头颅放回自己那单薄的肩上，可也只能是心有戚戚然的注视着。他终于还是救不了小白，救不了任何人。?
?矮子男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从远处叫来了另外两名矮子男。其中一个将他的头放在他的腹部，之后两人分别拽着他的四肢，将他抬了起来。想来都是做惯了的，一路只有轻微的颠簸，令他的头颅能安稳的放置在那里，目之所及，只见的脖颈处一片血肉模糊，血液早已凝固，速度快的惊人。奇怪，屠戮的尖刀那样的冰冷，血却不曾凝固，而他的身体还那样温暖，为何血液却早已失了活力。也许阻断生机的也唯有尖刀。?
?砰的一声后，他的身体被扔在一片尸山里，头颅却自顾自的滚了几圈才卡在了两具动物尸体的头腹交叠的角落里，显出它不合群的特性。他有些累了，在那些微的颠簸终找到了摇篮般的感觉，若非触目所及皆是动物的尸体，腐臭之味更是弥漫在整个山涧，他真的会在摇篮那晃动的余波所凝结的温暖里好好睡上一睡，就像回到母亲摇篮那般踏实。?
?“先生，先生，不能睡的，睡了就再也醒不来了。“这声音有些清脆，带着少年感。很陌生却带着熟悉感。
不在边强撑起眼皮，他还是拒绝不了那份不切实际的妄想，昏昏沉沉险些忘了自身处境。他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闻到：“你是谁？“
少年笑笑道：“先生连小白都不认得了？“
他略有些迟疑，道：“小白？“随即轻轻合上双眼，复又睁开，眼里已是一片清明，道：“你是小白。“
小白笑的更开了，道：“果然，先生还是识得我的。“
他看着笑开的小白，轻声道：“对不起，是先生太没用了。“
小白摇摇头，道：“与先生无关，这是人类所无法逃避的现实。也许有一天你我在的这片土地终将毁于战争。小白早已看开，先生也不要执迷的好！“
他叹息道：“无法逃避吗？“
小白道：“先生，黑夜还很长，请静等阳光普照的日子。“话落便消失了。?
?不在边从无边的黑暗中醒来，满目的红色退尽，身下是干涸的河床，仿佛盘旋的巨蛇身着锈迹斑斑的铁甲横亘在这片山林里。不在边看着他眼中的天越离越远，灰蒙蒙的，太阳隐在暗处，白云被风吹散，化成冰凉的雨滴，劈劈啪啪的落在他的脸上。他抬起手，试图遮挡被咸涩的雨水浸染的生疼的双眼。看着那双文人雅士保养得当的双手，他微微愣神，旋即大笑出声，他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操控这这具皮囊了。雨水落进他半张的嘴里，原来是那样苦涩的滋味。?
?他没有等待雨停，因为雨此刻还不会停。借着模糊的记忆指引，他索性按幻象里的路径重新走上一遍。终于离开矮子男驻军的地方，却在一处岔路口迷失了方向。因着当初那奇特的角度，他不是很确定两个矮子男究竟选了那一条。?
?右侧墨绿色及膝高的草丛里格外宽大的草叶抖动着莎莎作响，一只兔子旁若无人的钻了出来。
不在边一瞬竟想落泪，颤着声音道：“小呆，你是小呆，哈哈哈！“此刻的他方觉这才是真正的重逢，与小白那不过是最后的诀别，还未来的及开心，下一刻便万劫不复。?
?兔子仍旧呆呆的，仿佛理解不了这个男人这幅样子又是所为何来，更不懂这一刻的重逢又是怎样冲击着男人的心神，令男人心池荡漾间虚化了包括自身在内的周围的一切，只除了那只兔子。?
?与不在边心内的九曲玲珑相比，那只呆兔子什么都没有想。它不理会这如恩赐版的相逢，用后脚抓挠着自己的长耳朵，两只耳朵支棱着，朝着右侧的小径跑走了。?
?不在边恍然大悟道：“小呆，你是在给我带路吗？“兔子自顾自的跑着，显然没有理会男人所说的只言片语。
“慢点，慢点！“不在边一面喊着一面加快脚步紧追不舍。?
?突然，眼前的小呆不见了。不在边却仍保持着奔跑的姿态，等意识到前方便是那悬崖时却只能顺应。摔落的那一刻，小白恍惚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里：先生，要小心引路者呀！?
?引路者？究竟引得是谁？为何最弱的却活到了最后？又是如何活到最后的？为了活着弱者又会做出什么？前一刻不得而知，而这一刻却清清楚楚。?
?极速下坠的身体陡然落在一片柔光织就的温暖里，意料之中的疼痛失信于人而没有到来。柔光渐渐散去，显出小白的身形。?
?“先生，结局已定，又何苦再寻来令自身陷于这苦痛的囹圄呢！“小白叹息的道，旋即又笑着道：“不过，这才是我认识的先生。“
不在边很想平静下来，和小白说一些寻常人相逢时可以聊的话。可在这尸山血海里，在他刚刚因故友背叛而落崖，在死去的小白以虚化的人型飘浮在他眼前的此刻，哪一种都不是寻常的，想不起寻常的话也是正常的。
小白看着曾经温润的男人遍身染着的风霜，伤感的道：“先生，日后恐怕还会有比如今更黑暗的修罗地狱，就在荒草丛生的年代，兔子是要吃人了，那之后人类繁盛又凋敝，最后只有一片狼藉。“
不在边愣愣的，道：“小白？“
小白如不在边曾经郑重告诫它那般郑重道：“先生，若有一天睁着双眼实在太过难熬，那就歇一歇吧！累了就休息一下，梦醒了若还是没有变化，那边彻底放弃希望，不要在过多的希冀！“
不在边听的不甚懂，道：“小白，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小白道：“先生，我以为抛弃身为人的资格便能有所不同，可终究归于过往那无数黑暗里的一缕，汇不成一条河流的绵延，却瞬时山崩地裂。那之后，河流虽依旧绵延，可伤害却也会延续，到了伤害再不会被治愈时，那就是人类该凋敝的时刻了。“?
不在边第一次觉得瑟瑟发抖，颤着声音道：“我会亲眼见证？“
小白道：“嗯，只有你会亲眼见证这从始至终的悲剧，包括自身的凋零。每个人都只属于一个时代，而你，属于永恒，或可说是人类最后的永恒。“
不在边道：“永恒也在时间之内？“
小白道：“先生，不是永恒在时间之内，而是时间之内才存在永恒。先生，如今我已说的太多，终有一天你会明白。至于眼前之事，还需静待。我的时间不多了，不过您放心，我终究仍存于这天地间，浩然之气护我于危难之际，勉力苟延残喘于世，我仍旧想看看奇迹的存在。“
不在边看着小白消失在眼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侵蚀着他，想将他带到无底的深渊，提前享有那地狱单调的色彩，品味那黑白杂糅的光影投下的灰色地带。?
?白日尽了，周围暗了下来。无数盈盈绿光浮在不在边的身侧，每一团光里都隐现着他所熟识的面孔。他知道不能这样，还有那些朋友在等待着他。在一片绿光中，他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小白所说的阳光普照的日子还有多久，他信小白，所以耐心等待。每天，他将深涧里尸体一具具安葬，有些依稀面目可辨，他仍能清晰的回忆起过往彼此之间的交集，而大部分却只剩下一具白骨，终难觅往日之姿，最后化为一道符号供日后的人们或凭吊或非议，却也无人再究其符号下最深沉的缘由，多年后那也不过如昨夜的一粒尘埃，隐秘在今日阳光普照的地下土壤里，成为他人脚踏实踩的一方土地，从此也再无其他了吧。?
?不在边胡乱的思索着，目光投向远处，片刻后却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想了什么，凌凌乱乱的毫无个头绪，就像那目光，深远而无个归处。直到一束阳光骤然射穿阴霾，洒落在整片山林，照在深涧里那尚未掩埋的尸体上，那白色的如种子嫩芽般密密麻麻的驱虫瞬时化为灰烬，有风自山中而起，掠过深涧，吹散了那浓郁的腐臭，那风挟着如虹之势，直冲霄汉，鼓鼓战歌响彻宇内，待一切风平浪静，整座山林只剩了他一人和那满深涧的白骨，似已过了那许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