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的隐喻,无限洞穴的隐喻。
果然,“第二天”醒来,舰队恢复如初,但阿输迦和凯兹?沃特显然没受到这一影响,但就算是他们也没能坚持始终清醒,只是一瞬间的恍惚,清醒过来,已然是映入眼帘的冲天大火。
凯兹甚至生出想要赶过去看看的冲动,如果时空重启了,那和石一他们在一起的那个自己应该也在,看到另一个自己,想想都让人觉得既紧张又刺激。
“阿弥陀佛!此在彼在,谁在?我不见我,方为真我。”阿输迦似乎看出了凯兹的想法,适时抛出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却成功打消了凯兹的冲动。
“如此看来,这里是一个重复的时域?他们是发现这个状况了吗?”凯兹也很干脆,直接转向当前的问题本身。
“大师,凯兹先生,这些,是真的吗?”阿输迦还没来得及回应,拿着那卷笔记的王玄策已经心急如焚地赶了过来,显然,接到士兵报告的王玄策被阿输迦和凯兹?沃特出现的消息从近乎梦魇的笔记内容里给暂时拯救了出来,他甚至来不及问阿输迦何以没死,或者,在潜意识里他早就觉得这些天后的朋友是无所不能的。
在王玄策溺水般抓人的眼神下,阿输迦略翻了翻笔记:“阿弥陀佛!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王玄策愣了愣:“你是说,这些是假象?!”
“大师,真的是你!我就说嘛,你怎么会就这么被那些鱼给吃了呢!凯兹先生你是来带我们去跟天后、大帅他们汇合的吗?”接到消息的陈庆之也赶了过来。
“你们为什么不返航?”凯兹?沃特不答反问。
“返航?我们总要稍等等看嘛,这不你们就来了吗——凯兹先生,这——你是因为我们没返航才赶回来的吗?天后和大帅要我们返航?”
“王副帅,你既然知道真相,为什么不选择返航?”凯兹?沃特继续追问。
“这事儿太匪夷所思了,我想过返航的,但那也只是一闪念,我们怎么返航?这段时间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了,返航的方向在哪里?而且,我也不敢让弟兄们再次陷入那个可怕的鱼群了——”
“是啊,虽然大师也无恙归来,但那种鬼经历谁也不想再经历一次吧,而且,就算我们原路返航,真的能回到帝国吗?”陈庆之接话道。
“阿弥陀佛!迷途当知返。”阿输迦似乎叹了口气。
数秒的静默。
“庆之,你意下何如?”王玄策看向陈庆之。
“玄策兄,你既已拿定主意,那还犹豫什么。”陈庆之笑了笑,如释重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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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舰队正式开拔“返航”,王玄策回头打算跟“火烧岛”暗自告别一下,却发现,回头已是大海茫茫,哪里还有什么岛屿,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心惊之余不动声色地左右扭扭脖子,权当未有这一发现了。
阿输迦和凯兹?沃特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只是淡然地看着“返航”的方向,而陈庆之正冲他使眼色,他点点头,再摇摇头,显然,多年的合作之下,陈庆之明白了他的意思,恢复正常,并迅速攀上旗语桅,指挥舰队全力前进。
当落日的余晖成为舰队追赶的方向,天色却并未暗下来,很快地,他们发现身后一轮朝阳正缓缓升起,若不是一升一降的反差,你几乎以为这是某种奇特的镜像或者海市蜃楼了。
“《大荒经》有载,‘琴海者,双日轮转,永昼如斯’,看来,我们是到了大荒宇宙的琴海世界了,继续前行。”凯兹?沃特淡然道。
果然,这话安了整个舰队的心,王玄策和陈庆之也迅即做出了轮值调整,以保证舰队不做停留继续全力前进。
轮转的双日,永恒的白昼,虽然令人觉得怪异,但好在,日升日落都是可见的变化,且船上卧舱足以自我控制日夜,轮值下来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一路无话,按日升日落的次数来算,也有一个多月了,这日中午,王玄策终于没忍住,再次主动与凯兹?沃特攀谈起来。
“凯兹先生,策有几件事,一直未能想明白,愿先生有以教我!”王玄策诚恳地一抱拳。
“玄策兄客气了。”凯兹?沃特学着拱手回礼。
“天后和苏帅他们,到底去了哪里?”王玄策问得郑重。
“按正常推算,他们应该也到达某个宇宙了。”凯兹认真作答。
“你没跟他们一起?!”
“我们中途分开了,但我的感觉,他们应该是安全抵达了某个宇宙。”凯兹淡淡但坚定地道。
“第二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会被困在那一天里?还有,那卷笔记,怎么就它没受到影响呢?”
“我以为,这个时空问题应该和你起名火烧岛的岛屿有很大关联,若我猜测没错,这个岛屿大抵是某种时空出入口,甚至我们所处的这片海也是其辐射带,所以会产生很多无法解释的怪异现象——至于那卷笔记,大概率,它应该是这个算法的一个小BUG,对,应该是这样。”最后的话,倒像是凯兹突然福至心灵的顿悟,他有些兴奋地对自己强调道。
“算法?BUG——又是什么?”王玄策有些听糊涂了。
“怎么说呢?你不用太明白,所谓算法,你就当是这个地方各种现象的规律总和,它们应该是固定不变的,而BUG,就是一个小意外。”
“那为什么我们去的时候一直是夜晚,一点变化也没有,返航的时候,却又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按我刚才的说法来讲,就是在不同的空间方向上,时间也是不一样的,或者说,时空的现象规律表现得不一样,明白?”
“算法不一样?”王玄策反问。
“基础算法是不变的,变得是组合方式。”凯兹饶有兴趣地看着问出“算法”一词的王玄策。
“万法归宗,圣上曾经说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其实说的是万物本源只有一个,但在不同的内外部条件作用下,最终呈现出看似不同的万物,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啊。”王玄策似乎有些恍然大悟。
“阿弥陀佛!令月施主果然有大慧根。”阿输迦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他们身边,闻言感叹道。
“大和尚你又知道啦。”凯兹笑着撇撇嘴。
“天后一家与我佛着实有缘。”阿输迦似乎颇感欣慰。
“是啊”,凯兹点点头,“不过你们也算是各取所需了,大周借佛教平衡门阀势力,而你们借此风行天下”,说到这里,凯兹笑了笑,转而道:“说起来,大和尚,这个,你多少得感谢下小和尚。”
“阿弥陀佛!施主所言甚是。”
此时,他们身旁的空间突然一阵波动,一个人影闪现,赫然竟是小和尚茶晓图。
“说曹操,曹操就到。”凯兹?沃特大笑道,似乎对这小和尚的凭空出现毫不意外。
小和尚茶晓图更是眼都没眨一下,颇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回你们打算怎么死啊,还是都已经死过啦?”
王玄策还没来得及惊讶完凭空出现的人,又为这话再次惊讶了,他询问的目光看向凯兹?沃特,凯兹苦笑着点了点头。
“希望这次的旅程有点新鲜玩意儿吧,死去活来的老这么折腾,真没劲。”小和尚找一块阳光正好的甲板,以一种让人看起来都觉得舒服的方式自然躺了下去,闭目养神之前老气横秋嘱咐了一句:“没看到陆地不要叫我。”
不过几秒之后,这个仰躺的人已然呈现出一种完全放松的状态,就像融入了海面和煦温软的阳光和风里,细微的鼾声和着海浪有节奏地来来去去,那场景舒适到让人犯困。
站着的三人不免面面相觑,凯兹?沃特挑挑眉,耸耸肩:“这状况我也是第一次见,不知道他那边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总之,期待这次旅程能有所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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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黑夜“正常”降临,有若神启一般,舰队对明晨有了隐约的期待。
按时间计算,在黎明之前,舰队循着灯火迅速靠向一个繁忙的港口。
这里看起来是一个群岛,两个弧形巨岛外侧壁立千刃,自然造物比之最高大厚重的城墙有过之而无不及,两岛夹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月形港湾,入口处约有数十丈宽,即使是他们最大的货船,也可以三进三出同步进行阔绰有余,两侧两幢高大的箭楼有若天门守护神一般巍然耸立,此时,港口灯火通明,船来船往。
老远看到一片灯火愈来愈近,待发现这是一个巨大如岛屿的舰队时,港口已然陷入一片混乱,那些奴隶还在机械地搬运着货物,监工们则早已扔了鞭子闪人,港口驻军一边催促近港船只入港,一边迅速拉起了三层遍布铜刺的厚厚的水栅,栅桥也有条不紊地搭好,垛口井然,与两翼岛城连成一体,短弓长枪严阵以待。当然,那些出港稍远的船只是来不及返港的,更是早已朝着不同的方向仓皇逃散。
飞燕舰队带着发现陆地的惊喜“气势汹汹”迫岸而来,掀起的巨浪拍打着岛壁和水栅,撼人心魄。
有如海上移动城堡的飞燕舰队在距港口一箭之地稳稳停驻,巨大的压迫感让栅桥上、箭楼上、岛城上的驻港士兵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前所未见的巨舰,前所未见的舰队,他们似乎都闻到了港口被摧枯拉朽般侵占的气息,这气息让人倍觉无力。
闻讯赶来的港口行政官是位高大的大胡子白人,短发及耳,盔未及着或是有意不着,战甲勾勒出其健硕的身材,显然,对面的舰队也远远出乎他的意料,虽然强自镇静,但抖动的太阳穴出卖了他。
有盏茶的工夫,双方均无进一步动作,似乎都在等待对方的反应。
终于,行政官一声令下:“马霍斯,你前去交涉一下,问问对方来自哪里,为何来到这里——记住,是交涉,不是质问,明白吗?”
“明白!”叫马霍斯的年轻军官是个英气勃勃的美少年,脸上轮廓刀砍斧削,双目炯炯有神,在火把的照耀下似乎也燃起了熊熊焰火,看得出来,这命令让他颇为兴奋。
看见陆地当然让人倍觉踏实,而大周帝国的无敌舰队则在看到熟悉的“正常”的船和人乃至岛城时,自然显示出其固有的尊严与骄傲。
王玄策和陈庆之下令舰队驻扎,指挥舰则单独突出,静候港口方到来。
为显示诚意,马霍斯乘一只狭长的小快艇而来,除了他自己,仅一名船工跟随,越是靠近,舰队那股森森然的威压越是强烈,而这,显然令年轻的军官越是兴奋。
还没待马霍斯开口,突前的巨舰上一架近两丈高的木梯架了下来,船头上一身盔甲闪着寒光的王玄策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向他,面容在火把的映照下有如森然的神像。
马霍斯在示意船工待在小快艇上等自己之后,从容不迫地援梯而上。
与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并没有士兵来搜身,除了站在船头上等自己的这位黄皮肤的将官和他身边那位穿着一身修长的“修身长袍”的额头隐约有个椭圆形印记留着一把乱糟糟胡子的家伙,其余的士兵甚至眼尾都没扫向这边,各司其岗,人与那种质感材质工艺显然远超港口驻军兵器的刀枪一样挺拔锋锐,马霍斯知道,这不是下马威,而是绝对的自信与铁一般的军纪使然。
“博洛尼萨岛港口海军军团第一大队队长马霍斯奉行政官克洛斯之命,敢问贵部来自哪里?到本港有何贵干?”马霍斯不卑不亢地抚胸躬身为礼。
看起来很有些颓废的家伙果然是充当了通译,虽然看起来他确乎更像与自己同种,但马霍斯敢肯定,他与自己不可能同族,甚至未必属于琴海世界。
“我们乃是来自东土大周帝国的神圣军团,本人乃军团副帅王玄策,这位是军团顾问凯兹先生(也就是我了),我们已经在海上航行超过一年光景了,能到贵岛,算是幸运的误打误撞了。”
马霍斯没想到这位凯兹先生竟然有一口这么流利的己方语言,难道他是提洛同盟那边的,那他跟这个恐怖的舰队一起出现在这里就非常可疑了——心惊归心惊,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接上话头:“不知贵军团此次航行所为哪般?”
“恕难奉告。不过马先生大可放心,我军团只是路过贵境,略作休整后自会离开,若有叨扰,还望见谅。当然,如果贵岛愿意奉大周帝国为上国,那也算是王某一个意外的收获了,等他日回朝,王某自会禀明圣上和天后,为贵岛国主请封。”
“王将军言重了。”虽然为对方自然而然居高临下的态度略有不满,但马霍斯的表现愈发客气谨慎,“贵军团到本岛休整乃是本岛的荣幸,但相信将军也看到了,港口内部恐难容下如此庞大的舰队,不知贵军团可否在港口外就地休整,一应补给我方当尽全力配合——至于奉国,兹事体大,还请将军容马霍斯禀过长官后再从长计议。”
王玄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而让凯兹转告马霍斯,部队会就地驻扎休整,仅他这一舰会载约三百余后勤兵入港采购一应物事,他也正好借此机会拜访博洛尼萨岛行政官克洛斯,商谈奉国事宜。
略一犹豫之后,马霍斯本想说容他回港禀报,但看到王玄策已然转冷的眼神和不耐的神色,一咬牙当即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如此,你且先行回港口汇报吧,我等随后就到。”王玄策看似逐客的话却让马霍斯如释重负。
急忙施礼告别,然后三步并作两步下船,深怕对方反悔一般,直到小快艇离开大船的阴影,马霍斯才大喘了几口气,人也差点瘫坐下去,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后背竟已汗透。
天色微明。
栅桥一道一道从中打开,指挥舰缓缓驶入港口内,栅桥在身后迅速闭合,王玄策、阿输迦、凯兹?沃特一行视若未见,从容靠岸之后,吩咐采买队分头采购一应所需,他们则随等候在码头的马霍斯前往市政厅拜访行政官克洛斯。
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对于这里以石料为主的宏伟建筑,王玄策还是深受震撼的,虽然看起来略显笨拙粗糙,但那种巍然挺立的厚重安稳感是大周以木结构为主的精巧建筑所不具备的,而且,这些建筑无论从材质肌理还是整体构造上,都给人一种深沉内敛肃穆庄严的神圣感,大周的建筑在雍容堂皇上是有过之的,但相比之下,似乎显得不够沉稳了,甚而有些浮华了,还有防火性上,以石料为主的应该会好很多吧,蔓延起来也更缓慢更容易控制。
穿过一个三面柱廊的大型广场的时候,王玄策被位于广场东面大型石阶平台上的一座数十根巨大石柱架构起来的庄严建筑所吸引,此时,朝日正从建筑背后缓缓升起,金光万丈,倒似是给这建筑加冕一般,尤其当太阳刚好从建筑正中间冒出头来那一刻,辅以其两侧石柱顶端两只展翼欲飞的狮身人面石雕,“直如东君驾狮车而来”,王玄策暗自惊叹。
“王将军,这是我们的太阳神阿波罗的神庙,我们正走过世界的中心啊!”马霍斯适时介绍道,说到“世界的中心”的时候,腰身不自禁地挺了挺,莫名觉得有些骄傲。
“世界的中心么。”王玄策哑然失笑。
在广场的一角,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壮实如豹的矮个子男人争论着什么,矮个男人约莫三四十岁,狮鼻厚唇大脑门,凸出的双眼时而深沉时而灵动,此时,他似乎正认真听着另一个人的说话。
发现王玄策一行人时,矮个男人正准备说些什么,抿了抿嘴,他分开人丛迎了过来。
扶胸躬身为礼,矮个男人冲大家打招呼:“亲爱的马霍斯,不替你的朋友苏格拉介绍下远道而来的朋友吗?”
王玄策和凯兹?沃特随马霍斯扶胸躬身回礼,阿输迦则单掌施礼。
得知王玄策一行来自遥远的东方世界,苏格拉顿时双眼放光:“王先生,我等正在探讨一个故事,在一个深长的洞穴世界里,一些囚徒从出生起就住在里面,他们的头颈合腿脚都被绑缚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看向洞穴的墙壁,在他们的背后,燃烧着一个火炬,在火炬和他们之间隔着人一般高的墙壁,在墙壁的另一边,人们头顶东西走来走去或发出声音,他们的影子被投射到囚徒面前的墙壁上,声音的回响也传到洞穴里,在囚徒们的感觉和经验里,唯一的实在就是这些影子和回声,他们以为这些就是真实的。这时候,如果有一个囚徒挣脱了枷锁,只要他转过头来,眼前的一切肯定令他难以置信,并本能地感到害怕,他甚至想要重回枷锁,但愿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倘若人们把他带出洞穴,外面地世界他适应与否当然是个问题,但如果他适应了,并因此为洞穴里的同胞感到悲哀,于是他回去告诉他们这一切,想要把他们从此前的认知里解救出来,大概率,他可能会被同胞们认为得了失心疯,甚至会被他们杀掉。王先生,凯兹先生,阿输迦先生,你们认为,他应该怎么做呢?”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遁去其一。既遁,何返?既返,何遁?”阿输迦若有所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对于此人而言,挣脱枷锁的意义只是自救,但那个所谓外面的世界,未尝不是另一个层面的洞穴,既然命运安排他挣脱了枷锁,那么更大的意义则在于告知同胞外面的另一重世界,或者说这两重世界相对而言所谓的真相,至于同胞信与否,这本身与他无关,他完成了自己的命运,即死,可矣。”王玄策认真以待。
“我曾看到你们人类无法置信的光景,战舰在猎户星座的边缘燃起熊熊火光,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幽暗中闪耀,所有这些时刻,终将会消失于时间的洪流,就像泪水消逝于雨水之中,死亡的时间,到了。”凯兹?沃特似乎想起了什么,诵诗般吟出这么一段。
苏格拉扶胸再一次躬身施礼:“感谢贵客赐教,期待下次再辩。”径自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