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无数或一个似是而非的因果,你的世界,终究是你相信的那一个。
——题记
第一卷《大象无形》
在发蓝的河水里
洗洗双手
洗洗参加过古代战争的双手
围猎已是很遥远的事
——海子
第一话失忆
记忆是一次又一次的罗生门,记忆的记忆亦如是。
福建,武夷山,五月,满月之晨。
又一次,“小和尚”茶晓图在鹰嘴岩下,某块茶园的角落里悠忽忽醒转,头疼欲裂,他用力甩了甩头,在五月晨早茶树新鲜的青味中艰难撑坐起身,略显苍白的脸一半还在岩石的阴影里,一半已被月光照亮,眼里的迷惑尚未消散,身上被虫蚊叮咬的疼痛则在提醒着他自己又一次光着的身子。
他妈的——茶晓图心里暗骂一声,下意识用手护住重要部位。
“阿眉——阿眉——”,茶晓图腾出一只手招嘴轻唤,黎明在即的武夷山,这情景甭提有多诡异了,还好这会儿山上还没什么人。
“来啦来啦,别嚷嚷,别嚷嚷。”一个黑影不知从哪里蹿出,人未到,一袭衣衫已经扑头盖脸。
衣服是类僧衣设计的灰白色棉麻套装,加上老北京布鞋,别说,活脱脱一个郁闷迷茫的小和尚模样。
来人身材修长,双手插袋,着一身深蓝色的金边线条的连帽运动休闲装,蹬一双骚包的黑金跑鞋,精干的寸头悉数染红了,剑眉星目倒颇有些真人版樱木花道的味道,高出茶晓图一头有余。
等茶晓图从茶园里爬上来,来人一把揽过他的头:“我觉得我们还是等会儿人多再混出去吧,每次翻山越岭的太麻烦了——话说,这次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使劲挣脱来人,连翻三个筋斗之后,茶晓图立在峡谷崖壁一块斜飞突起的岩石上,认命般点点头道:“跟之前一样,我把你跟抹茶老头连上转接口之后,然后我知道自己消失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你对白晶晶这个名字有印象吗?”来人有些不死心。
“谁?这次不会是进入《大话西游》了吧?那有没有至尊宝,有没有紫霞、春三十娘,还有罗家英呢?”茶晓图没等来人走近,一个翻身跳下了岩石,机关枪式追问。
来人没好气地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武夷山脚下的街市在五月显得尤为热闹,全世界的茶商茶客几乎咸集于此了,长长的城市主干道大街汇成两条界限不那么分明甚至偶有交错的逆向并行缓缓流淌的人与车的河流,显然,此刻正当河流的丰水期。
茶晓图和红头发“阿眉”漫步在大王峰路旁的人行道上,这奇怪的组合在熙熙攘攘的中外人堆里倒也不怎么扎眼。
红板寸看了看手机,“得赶紧赶去高铁站了,哥哥我订的是下午的早班车次,有人在杭州那边等着你呢。”
“谁?抹茶老头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红板寸挑挑眉头。
“——稀罕。”茶晓图给了红板寸一个龇嘴的表情,大踏步到马路边招手打车。
“你这名字挺金贵的啊——”车上,茶晓图的目光溜过一个诱人丰臀的消失,闪到幻灯片般擦眼而过的道旁广告灯箱上,指了指那些“金骏眉”茶叶广告,回头冲红板寸道。
“别,哥哥我哪有那么值钱,荆棘跟金子,完全不搭嘎。”红板寸酷酷地伸手一挡,并不领情。
“别妄自菲薄呀,你这叫回归本质,他们那叫广告包装。”茶晓图眼珠转了转,意犹未尽于那个消失的丰腴背影,没话找话,“你说我们这个——这个事是不是跟茶叶有什么特别的关联啊?你看啊,你叫了个茶叶名,我呢姓茶,抹茶老头老喜欢系着顶抹茶绿帽,八成跟茶叶也脱不了关系,而且每次我醒来的地方,要么西湖边的茶山里,要么武夷山鹰嘴岩附近,要么云南的景迈茶山里,甚至还有斯里兰卡那边的茶园,这个也太奇怪了,总不会是因为我们开了个不像茶馆的茶馆这么简单吧?”
“你也这么想啊?哥哥我也一直有这个感觉!我怀疑老头儿可能知道些什么,但他不说我也拿他没辙,以前他好像还跟我们一样弄不灵清,但最近几次却越来越神神道道,尤其这次,你消失之后,老头好像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一样,还成功预料到我们会收获新伙伴。”红板寸荆骏眉从兴奋转向拧着眉头,说道。
“白晶晶?”茶晓图问。
红板寸点点头。
杭州火车东站。
茶晓图一眼就认出了站在人流中的白晶晶,这女人简直像是一长一短两根梭子接起来的,草绿色的镂空高跟凉鞋,颀长的腿,黑色的七分旗袍式包臀裙,黑色的露脐短装,双手在胸前交叉抱起,盘起的长发插着六根银白色的簪子,不对,是六根大号的银针,也不知道怎么扎的,竟然没有松散开来,大大的茶色太阳眼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加上高挑的身材,说是鹤立鸡群一点不为过。
当然,茶晓图虽然第一眼就觉得她应该是白晶晶,但确定下来则是因为女人在看到他和荆骏眉之后拉下了眼镜并与他对上了眼,毕竟,小和尚和红板寸的组合在这里更显打眼。
给了茶晓图一个大大的拥抱之后,白晶晶直接无视了荆骏眉大张开的双臂,率先转身向东广场地下车库走去。
又一个比我高的,还是个女的,忒他妈欺负人了。茶晓图哀叹一声腹诽着耸耸鼻子,还有一抹似有若无的茉莉香。嗯,她脖子上喷过香水吧?
下午的城市还是很拥堵的,不过反正不赶时间,荆骏眉车也开得慢悠悠的,五月的阳光和风和着诺拉·琼斯的歌唱让人懒洋洋到不想说话,车到上满觉陇已是夕阳西下时候。
汽车爬上一个超过60度的短坡后在一栋独立的民国味建筑门前青砖铺就的老平台上停了下来,青灰色的砖墙、长瓦,两层的靠山建筑,纵横错落的三道坡屋顶,门前是拱券、廊柱组成的一道约30米的长廊,据说是以前一位酷爱东方文化的意大利医生建造的,二战时做了临时医院。
月洞式的主入口顶上一块白底雕花靛灰边弧券上,四个暗红色大字,小篆体的“大象茶馆”,正对月洞的是一方颇具东方味道的白色含窗照壁,立在一方水池中,照壁前一丛幽幽绿竹,与池中锦鲤互文出几分禅意。
“回来啦,先进来喝杯茶吧。”抹茶老头儿的声音低沉,人虽然还在最里面的茶室,声音却似近在耳畔。
这是一排靠山壁的VIP茶室,抹茶老头儿的专属茶室兼工作室是最西边的一间,两面老青砖的墙与两面山壁围合而成,很宽敞,得有三四十个平方吧,坡屋顶中间有一方约4个平方的可开闭玻璃透窗,在夕照下给整间屋子染上了一层瑰奇的光影。
抹茶老头儿本名貌似叫茅十八,但给人的感觉却有些像白眉道人跟古希腊学者的混合体,穿着宽大的灰白色长袍,头顶绑着一方抹茶绿的丝帕做帽子,拢起快披肩的一头浓密的白发,白色的长眉,白色的三缕长须,两眼精光内蕴,给人一种威严中透着和蔼的奇特协调感。
此刻他正端坐在一方黄花梨的长桌后不紧不慢地泡茶,茶盘是一个玄色的不知什么材质的约一米见方的围棋棋盘,九个星位上各有一只青瓷的茶杯,夕照与红茶的光晕在薄而透亮的茶杯里漩出柔软的步容。
“请。”抹茶老头儿淡淡一抬手。
很自然地,一人两杯,金骏眉馥郁的香气顺着滚烫的茶汤一线到胃,沁人心脾。
饮完第二杯,茶晓图迫不及待把手伸向了天元位的茶盏,手还没碰到杯子,手背上一下刺痛,赶紧缩了回来,手背都敲红了,抹茶老头儿手里突然就多了把拢起的折扇。
“我去,老头儿,你干嘛呀?!”茶晓图夸张地吹了吹手背。
“这杯别动,等下带你们看样东西。”抹茶老头儿放下扇子,一边继续泡茶,一边不紧不慢地说。
茶过三巡,抹茶老头儿待所有茶盏归位之后,郑重将天元位的那杯茶拿起,然后以一种奇怪的节奏将杯中的茶倾入天元位,茶水落盘没有任何停留即直接消失,倒似那个位置本来就有个小孔洞,但很显然,并没有,茶晓图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任何名堂。
当最后一滴茶水消失,屋子里靠山墙也就是抹茶老头儿背后的那架古色古香的老书架忽然自动移开,这时候茶晓图才发现书架下面四角竟然伸出了8个细小的轮子。
天然的山墙很粗糙,青灰的石壁刻意打磨出砖垒的视效,待书架完全移开之后,屋顶的六边形吊灯忽然亮了,并自动转变成追光效果,一束青黄的光打在石壁上,约莫4-5秒之后,石壁上自然反出几道与石壁呈直角的亮黄光线,这些光线在空中快速地变幻出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八个卦象图,并最终定格为坤卦,随后,所有光线消失,人眼在不到一秒的适应之后,石壁上已然出现一个不足一人高的圆形门洞,倒像是那个卦象图的外围轮廓变成实体了一般。
“进去吧。”抹茶老头儿显然对茶晓图、荆骏眉、白晶晶惊讶的表情很是满意,率先背着双手走进门洞。
洞内天地异常宽广,宽广到茶晓图怀疑这座山貌似都容不下它了。洞高感觉得有近十丈,横向宽约两三百米,纵深百十来米,整体呈椭圆形,洞顶不知道用什么材质打造设计成星空的样子,星云星座不停变幻有若风起云涌,兼顾了照明的作用,同时也使得周边空间的界限显得颇为模糊,在似乎触手可及的星空下,椭圆星空广场靠里的一面有如一个巨大的蜂巢,每个蜂窝里似乎都藏有物什。
三个小年轻的目瞪口呆似乎极大地满足了抹茶老头儿的虚荣心,他伸出右手向前,招手,一个近乎透明的蜂窝从蜂巢中突然冒出,并迅速飞过来,停留在几人眼前的半空中,他们这才看清蜂窝中竟然凭空躺着一个全身赤裸的人,确切地说,一个长发飞扬的女人,在她的身体与蜂窝壁之间是无数道白光,似乎就是这些白光让她纹丝不动地悬空躺在“空空”的蜂巢中,连披散的长发都纹丝不动,不知道为什么,茶晓图第一反应想到的是《攻壳机动队》中的草雉素子。
“知道她是谁么?”看到三个年轻人眼中的疑问,抹茶老头儿略有些得意忘形地问,右手还保持着虚托的状态,就像这蜂窝停留在半空中全凭他这只手似的。
下一秒,抹茶老头儿“扑通通”摔出去几米远,原来是酷酷的荆骏眉给他来了一个侧踢。
“别再耍宝啦,说正事。”在白晶晶讶然茶晓图理所当然的表情中,犹自双手插袋的荆骏眉慢慢收回还保持侧踢的右腿,皱眉说道。
仙风道骨的抹茶老头儿这回终于老实了,颇显委屈地爬起身,也就干脆没再走过来,但显然,动作还是死都要做完的,只是速度快了好些。
在他招手唤人一般的动作下,蜂窝状容器缓缓落地,看到里面的人,茶晓图他们更是直接懵逼了——那竟然是“另一个”白晶晶!
在两个男生古怪的目光反复对比扫描下,白晶晶面红耳赤,显然,她也没想到那“人”竟然是“自己”,看向抹茶老头儿的眼睛瞬间瞪大,暴走指数秒升一万点。
“等等,等等!”抹茶老头儿这回反应快了好多,“这个可是你的‘时空桥’,你自己可能不记得了,但如果没有她,我们这个时空的你根本就激活不了,你以为就凭小和尚的三脚猫功夫就能搞定这么复杂的事情啊。”
“不是吧,死老头儿,这又关我鸟事啊。”茶晓图懵逼直接X2了。
“不是吧,为什么我跟你没有这个呢?”荆骏眉质疑道。
“我也不知道啊,小和尚不是更奇怪,什么都不用,我倒怀疑问题的关键在他身上。”抹茶老头儿也是一脸郁闷,“而且每次的任务我也仔细研究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头绪,虽然每次的关键人都会有这么一个‘时空桥’,但他们相互之间却找不出任何可以关联起来的地方,我觉得可能是样本还不够吧,又或者还有什么我没看出来的东西,现在已经有超过10个样本了,我觉得还是让你们也参与进来吧,尤其是小和尚,搞不好你能发现些什么也说不准。”
抹茶老头儿边说边招手,顿时,又有10多个蜂窝状透明容器从巨大的蜂巢壁上飞出,在他们眼前缓缓落地,那里面有男有女,有孩子有青年中年甚至老年人,有黄种人也有白种人黑种人,此刻,他们都安静地躺在蜂窝容器里,像是睡着了一般。
茶晓图感觉脑海里有些光束掠过,想要抓住时却又陷入深深的识海,漆黑一片,荡漾的波里有若隐若现的似乎有着某种神秘规则的光线纹理,不自觉地,他抬头望向“星空”尽头的巨大蜂巢,那里面的每一个蜂窝里都有一个这样的身体么?
“每次都是任务完成之后,这样的时空链接体才会自动出现,我也曾试图往里走过,想要看看其他蜂窝里有什么,但这看起来也就百十来米的距离却好像永远都走不到一样,而且,‘它’好像懂你想要干嘛一样,你往里走多久多远,‘它’还是在你眼前这么远,但只要你往回走,没两步就回到现在的位子了,就像你在原地踏步踏一样,而且,不仅是那边,你们再回头看看除了洞口之外的我们这边,其实也一样,还有顶上,我之前都用无人机试过了,反正也是探不到边际,也就是说,在这里我们所有关于距离的感觉都是错觉,就像,就像这里面真有一个不一样的宇宙世界,我们所熟悉的空间时间逻辑都用不上。”抹茶老头儿的话显然让大家陷入了更大的问号里。
这里如果真是“另一个宇宙”,那这个洞口是什么?两个宇宙之间的“门”?就这么简单?这么容易?这也太——
“你的意思这个洞——这个广场——这玩意儿不是你弄的?”茶晓图突然想到这个问题,语无伦次地问出了三个人共同的疑惑。
“你们也太看得起我了。”抹茶老头儿自嘲地一笑,然后用奇怪的眼神紧盯着茶晓图,看得茶晓图有些发毛,他下意识摸摸头,“老头儿,你这么看我干吗?”
“果然,这事儿你也忘记了。”抹茶老头儿苦笑。
“什么事?”荆骏眉代问道。
“这地方,还有这进来的方法,甚至这其实没什么卵用的装13动作”,抹茶老头儿做了做手势,所有的蜂窝容器又迅速飞回原位,只剩下“白晶晶”的那一个还在,“全都是你教我的,我后来才知道,它们其实能‘听到’你的意念。”
“我?!——我教你的?”茶晓图再次懵圈。
看了看眼前蜂窝容器中性感而又冷感的身体,茶晓图一个深呼吸,走到容器中“白晶晶”的头部那头,蹲下身,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她的额头,竟然没感觉到任何阻隔,这身体似乎只是肉眼可见的立体影像一般,但他的手在触及“白晶晶”的额头时却感觉到一抹非常真实的肉身温润,一丝触电般的麻意也迅速从指尖直达全身,不由自主地,他闭上了眼睛,识海里看电影般,清晰的画面一帧一帧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