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和过度的惊吓让我昏沉沉睡去,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薄雾中,天空泛着清冷的鱼肚白,晨风正从窗子吹进来,凉飕飕的。
一个白衣男子负手立在窗前,安静的背影,不知在沉思什么。
“白鹰?”我试问道。
他回过身来,一双狭长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
“师墨然?”我愕然。
我一见他就想到这几日的种种,愤恨油然而生,冷笑道:“你们师徒对白色倒是情有独钟!”
“你不听我的忠告,差点被狼吃掉,我救了你,你现在欠我一条命。”
“欠你?不是你我会来这里吗?做人得要点脸。”
他朝我缓缓走来,面上波澜不惊,一双长眼微眯着,淡淡道:“你想走吗?”
这不是废话吗?
“当然”我说。
“好,那你帮我一个忙,就当是还了欠我的一条命。”
“什么忙?”
“把你吞下去的再吐出来。”
“什么?开什么玩笑!你不如去茅房里掏一掏!”我诘怒道。
他遽然掐住我的脖子,薄唇微启,狠厉道:“别把别人的风度当做是怕你,我可以一把捏断你的脖子!”
我昂起头,嗤笑道:“你杀了我啊!我是打不过你,可我不欠你什么!你把我抓来这里,又要我听从你的摆布,告诉你,没骂你已是我最大的风度!”
闻言,他鼻息间一声冷哼。
“小子,这世间但凡你能掺和进来的事,与你都脱不了干系。”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吃了寒珑的心,你得还给我。”
他眸色晦暗地瞪着我,半晌,我才缓缓开口道:“你和她什么关系?”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你要从我这里拿走东西,我当然应该知道理由。”
“那东西本就不属于你。”
“那也不属于你,你没资格管我要。”
“你想死吗?”
“我不怕死。”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事后想想,我并非不怕死,但那会儿我就是这么说了,并且理直气壮。
我们对视良久,他似是看出我的决心,松下手掌,坦言道:“寒珑是我的徒弟。”
“她是人是妖?”我问道。
“妖。”
“那为什么看不到她的真身?她是什么妖?”
“你有必要知道这么多吗?”
“我需要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如果是吃了老鼠的内丹我会很不舒服。”
“你吞的不是内丹,是寒珑的真身。”
“真身?!”我震愕道,我明明记得那只是一颗珠子,难道珠子也能成妖?
他点点头。
“可是……可是她的尸体……你们不是已经拿走了吗?”
“那只是一具空壳,她本是云雾江里的一只无心妖,真身是一滴盈满月光灵气的水。”
一滴水?我只知道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会成妖,一滴水难道也会成妖?
“谁知道你是不是骗人……”我睥睨着他。
他一下冲过来,又一次揪住我的衣襟,面容扭曲,好像饱含着无限的痛苦,嘶声低吼道:“你吞了她的真身,我恨不能杀了你!现在只叫你帮一个小忙,你又在这里罗里吧嗦,问东问西,我只问你一句,你帮还是不帮?”
他的眼睛明明愤怒地要喷出火来,我却感觉他周身散发着一股巨大的悲伤,这悲伤是那么耀眼,这仇恨又是那么绝望,愤怒也不过是痛苦的爆发,我恍然觉得我吞下的不是一只妖,而是他的命,现在他要向我索命来。
“要我怎么帮你?”我语气平缓,尽量装作沉稳。
他的怒火慢慢平息下来,顿了一顿,道:“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出石门,走下长长的石阶,绕到后山,青山绿水间,一条小溪欢快地流过,溪水中有几块巨石,石面已被磨得平坦,我们横穿过小溪,来到一片干枯的荆棘林前,师墨然扭动地上的玄关,荆棘林移动出一条黄土小径来。
顺着小路一直走,拐了两道弯后,眼前豁然出现一大片江水,一望无垠的江面升腾着薄薄的一层乳白色云雾,远处江中一只小船缓缓驶来……
及至近前才看清是一只可容三四人的乌篷船,行船的是一个老翁,黑色的厚披风,白色小帽,笑容可掬。
师墨然率先跳上船,我跟着也跳了上去,船身很高,也很沉,跳上去的时候只有轻微的摇晃,一上来就闻到阵阵诱人的肉香,原来篷内竟煮着一小锅新鲜的羊肉,桌子上还备有酒和几蝶小菜。
师墨然长臂一挥,道:“请随意。”
我们对面而坐。
船儿慢悠悠地前行,哗啦啦的水流声令人心神愉悦。
他为我夹了一块肉,亲切道:“快尝尝!驱寒的。”
虽然师墨然带给我的颠覆性印象已不是一回两回,我仍对他突然的热情感到不安,一面憨涩地连声道谢,一面局促不安道:“要我怎样帮你?”
他却端起酒杯道:“来!兄弟!我先敬你一杯!”
我也举起酒杯,却不知该说什么,干脆与他一碰杯,道:“我干了!”说罢,一饮而尽。
他愣了一愣,淡然一笑,也一饮而尽。
“你不是要我拿命帮你吧?”我试探道。
“不是……只是有点危险。”
“哦,究竟怎么做?”
“现在我们的船正漂在云雾江上,寒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等到晚上江面洒满月光的时候,我会把你放置在湖中央,用火生术凝萃她的真身,到时候你千万记得,不可挣扎使力,否则她的真身就无法凝聚。”
“那危险是什么呢?”
“火生术是用天地烈火来淬炼你的身体,月光之灵忍受不了天地烈火就会凝萃迸发出来……但是你放心,一旦逼出月光之灵,我马上为你疗伤!”
“你的意思是……要烧死我?”
“不是,用内火。”
“内火……那不得把我五脏六腑都烧成灰啊?”
“不会的,我有分寸。”
“有个屁分寸?我还不能反抗,不能动是不是?”
“对,只有顺其自然,月光之灵才更容易出来。”
“对你妈啊!师墨然,你真是卑鄙!要拿我的命来替死人还魂?”
“你说话客气点!如果你不同意,我强行施术,也是有可能逼出月光之灵的!”
“强行?哼!我死了不知道你还能不能逼出月光之灵?”
“你……”他狠狠瞪着我,说不出话。
起码从他的反应,我知道,我死了,他就无法萃取月光之灵。多么可悲!我现在只能用死来拖住他。
我正思考对策时,船翁掀开帐帘道:“公子,要变天了,咱们往回走吧!”
我惊喜道:“对,往回走!”
船翁却是看都不看我,只恭敬等着师墨然的指示。
师墨然掀开帐帘,走出篷子,我跟着也走了出去,站在甲板上,天空阴沉,乌云密布,遥望江面,白雾正被寒风席卷,露出碧青色的滚滚江水。
我们的船已经划过了江中心,离岸甚远。
师墨然皱起眉头,沉声道:“孙伯,往回走。”
船翁奋力摇起桨。
我白了一眼垂手而立的师墨然,问船翁道:“老伯,船上还有桨吗?”
船翁仍是不理我,师墨然却是答道:“没有,这船孙伯要是行不了,再加几个人都没用。”
“那我们就看着吧!”我坐在床头,对他的傲然不屑一顾。
大雨将至,狂风骤起,江水滔滔。
天公不作美,孙伯逆风不破,前功尽弃,船只在奋力前行了许久后又被吹回了江中心,孙伯本想等这阵狂风过后再继续划,不想这邪风却是铁了心与他作对。
呼啸的风声如凄厉的野鬼,嘶吼声一浪盖过一浪,也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冤屈。
江面一片模糊,甲板已经被打湿了,船身正在剧烈摇动,我的脸和手都已经冻僵了,眼睛被吹的又涩又疼。
几番折腾下来,船翁喘着粗气道:“现在只好由着风吹到对岸了。”
我望了望江对岸,灰蒙蒙一片,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船翁终于开口道:“沼泽林。”
我震愕道:“那去了不是更惨?”
师墨然道:“放心,孙伯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刀架在脖子上是不可能完全安心的。
掉水里淹不死也得冻死,掉沼泽那是憋死。
我想他们一定交情匪浅,不然性命攸关的事,怎么如此放心的交给别人。
船快到岸边的时候,大雨倾盆而至,船翁锁好船,领着我们向前走去,待看到一座用巨石砌起来的小房子时,我终于明白了,他说的办法。
石屋外还有一处茅草亭子,老翁指指前面道:“那儿就是沼泽林了。”
师墨然从看到石屋就一直拉着脸。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屋内简陋,却蕴藏着浓浓的生活气息。
师墨然环顾四周道:“孙伯,这房子是你盖的?”
船翁笑道:“是啊!我老啦,喜欢安静,哪天快死了,直接走进沼泽地,也方便。”
师墨然瞬间变了脸色,沉声道:“孙伯,你跟我来。”
他们两人在亭子里说话,我兀自寻了一个地方坐下,心想要怎么逃出去才好,在强大、卑鄙而凶恶的敌人面前,硬拼显然是自寻死路,祈求敌人善良更是愚蠢怯懦,我绝望地发现,除了相信师墨然说的,我难逃一死。
可我不相信他。
不轻易相信别人使我能好好地活到现在,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愚蠢,愚蠢的把自己的人生和命运交到别人手里,人们常常把它与信任混为一谈,信任是一种纯洁又不愚蠢的感情,信任不是懒惰,信任是一种解脱,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让你解脱,盲目的信任会让你坠入痛苦的深渊。
我并不相信师墨然,我怕死,但如果非死不可,我宁愿自行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