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完整地讲述这个故事,就不得不提起一些我个人的经历,因为一些原因,我成了这个爱情故事里的唯一见证者。
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敬畏,又或是一种责任心,这个故事在我内心所激起的澎湃之情,半年未曾消去,我甚至预感它还会更长久地改变我的人生。
忧思困顿之际,我想到了耍皮影戏的老东头。
老东头是个洒脱的江湖人,有些子武艺,年轻时走南闯北也有过不少轰轰烈烈的事迹,老了老了,爱上耍皮影戏了,这一耍还耍出名堂来了,十里八乡的不知道镇长名字的多了,可不知道他老东头的没几个,这世上的人有几个不爱看戏呢?何况老东头讲戏抑扬顿挫、感人肺腑、饱含着侠义之情。
但老东头最重要的杀手锏却是新鲜,他讲的戏就像变戏法的人手里的盒子,叫人永远猜不透里面到底装了多少宝贝,为了找到新故事,他听寡妇讲,听鳏夫讲,听剑客讲,听乞丐讲,听犯人讲,甚至听杀手讲,偶尔他也会跑到几十里甚至几百里外一段时间,只为了寻到一个好故事。
我在反复权量后,打算把这个荡人心肠的故事讲给他听,潜意识里大概也希望有更多的人能从这个故事里看到爱情真正的模样。
在得知我的来意后,他热情地招呼我进门,又喊他女儿:“凤儿,来客人了,打酒去!再买一只烧鸡来!”
这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有求于他,尚自空手而来,他反倒如此盛情。
“您如此盛情款待,我实在有愧于心。”我说。
“嗐!这算什么款待,家常便饭而已,只是你来的突然,我事先也没有准备,咱们就先稍坐坐,说说话,这故事的开头嘛,总是干涩的,不瞒你说,我演了这么多年皮影戏,讲了这么多故事,你是第一个慕名而来主动讲故事给我听的人,这实在是我的荣幸!”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一次朝里屋嚷道:“凤儿!快点去啊!”
“来了!来了!”一个粉面微胖的藕粉色衣衫的女孩撩开布帘走出来,嗔道:“催的人心慌!”说罢,走出门去。
老东头笑笑道:“这是我那不争气的女儿,脾气不好,嫁人也是个难事哩!”
“不会,我瞧着倒是很好……”我一向不擅于接茬。
金光刺透糊在木窗上的陈纸,斜射在颓坯的土黄色墙皮上,无数微尘在金灿灿的光束中飞旋翻腾,洒满阳光的炕上铺满了大大小小、人形各异的剪纸,我不由走过去,拾起一张,阳光下红墨在纸上的印迹清晰可见。
“这些都是我和凤儿剪的,你拿的那张是一个剑客,一个风流不羁的浪子,我在荒漠里听了他的故事。”
“每个故事您都能记住吗?”
“我想人不会真正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包括听过的。”
“不错,但很少有人像您这样愿意听别人絮叨自己的事情。”
“这是人的通病,永远在讲自己,但人们又都爱听戏,爱听戏里别人的故事,厌烦身边人的故事。”
“您恳听我的絮叨真是我的荣幸,我对您不胜感激。”
“我只是个故事迷,靠这个续命的,你的故事好,我得谢谢你,但愿你不要叫我失望,有些人的故事真的糟糕透顶,又虚伪又势力,真是恶心,如果人对自己的心都不能诚实,你还能对他有什么指望……”他顿了一顿,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半年前搬到这儿来的那个外乡人吧?”
“是的。”我说,“我是从月鹰镇来的。”
“妖魔横行的那个月鹰镇?”他惊讶道。
“正是。”
他打量着我,道“一个罕有外人敢入的地方带出来的故事,这本身就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神秘,我瞧着你的样子像个书生,莫不是像聊斋里那样爱上了女鬼,外乡人,虽然我很想听你的故事,但如果你是被鬼缠身,我还是建议你先找个道长驱鬼。”
我从他的目中看到了几分忌惮和对这个故事强烈的好奇心。
于是我诚恳说道:“我理解您的恐惧,不瞒您说,半年之前我还不能明白为什么月鹰镇少有外乡人加入,来贵地半年后,我就理解了,对不曾进入它的人来说,月鹰镇俨然一座鬼城,但是请您相信,即使我见过鬼,也见过妖魔,它们却并非人们所害怕的那样,我也不是被妖魔蛊惑,不是爱上女鬼的病书生,我原是一名斩妖人,在月鹰镇,斩妖人是一种职业,也有人把它当做一种信仰,就像您耍皮影戏一样,因为一些奇妙的际遇,我成了一段故事唯一的见证人,这个故事在我的心头久久萦绕,使我的内心郁结着一口气,我担心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世上了,这个故事就彻底湮没在尘世了。”
“所以你找到了我,想让这个故事流传下去?”
“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是贪婪,而是一种奉献。”
“我该怎么理解你说的奉献与贪婪?”
“奉献是一种成就他人,也成就自己的事,而贪婪只是一种私欲。”
“我讲过那么多故事,真正能流传下去的寥寥无几。”
“这就是我说的另一方面的原因,我只想找一个人倾诉,一个乐于倾听的人倾诉。”
他看着我眼睛半晌,咧嘴一笑,热切道:“你很真诚,我是怕鬼,但如果是个真诚的鬼,我也愿意倾听,请你立刻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吧!不要让我刚刚的猜疑和恐惧带给你不安,而影响了这个故事的完整性。”
于是我开始讲述这个故事,尽量不去遗落其中的细节。
故事要从发生在月鹰镇有名的青楼——翠摘楼的一场挖心命案开始说起,那是我初次见到江寒珑,这个美丽的女人彼时已变成了躺在地上的一具冰冷尸体……
那天是八月十五,月鹰镇最繁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酒肆,茶堂,青楼,面馆,街边的小摊小贩,都似新婚大喜一样欢腾。
我在外漂泊两年回乡,正在翠摘楼对面的洪天酒肆里吃酒,突然闻到一股妖气从翠摘楼里传出,我当即丢下酒盅奔去翠摘楼,很快就顺着妖气找到了案发的房间。
推开门的瞬间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殷红一地喷散开,似热烈盛开的彼岸花,有一瓣都流到门口了,有的部分已经凝结了,如一幅半干未干的水墨画,花心趴着一个红衣女子,若不是她乌黑的长发,很难看出那儿有一个人。
昏暗的房间里,她的周身已没入凄然的画中。
一直嚷哄哄的跟着我叫我不要上来的林妈妈看到这一幕更是吓得差点晕过去,我扶住她说:“快去报官!报束妖司的凌岸凌大人!”
“啊?”
“快去!这是挖心妖干的!”
通常来说,命案是报给镇里的铁护门,但如果是妖作案就要报给束妖司。
等林妈妈一走,我点燃桌上的灯烛,灯光缓缓照亮了昏暗的房间。
这里并没有打斗的痕迹,一切都是那么整洁,除了地上的惨状,女人已经死了,左胸前一个大洞,她的身旁,赫然丢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如此凶残的杀人手法,我顿时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不一会我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个发现叫我心中一惊!
我原以为是妖杀人的,但那股妖气却是从尸体身上散发出来的!
而这也是非常不符合常理的,一般妖死后顷刻就会现出真身,可尸体还是人形,那么死者究竟是人是妖?接下来我查看了屋内情况,窗子都是紧闭的,我打开窗子对面正好是我喝酒的洪天酒馆,显然凶手不是从窗子逃脱的,那凶手就很可能还在翠摘楼。
正在我打算到门外围廊上去看看时,窗子啪的一声被撞开,飞进来一只白鹰,随即砰地关紧,白鹰变成了一个白衣负手的少年,我一见到他,脑中豁然一亮,登时拔出斩妖剑骂道:“原来是你这畜生杀人!”
那少年一挥手,急道:“哎?你别过来啊!你这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诬赖人呢!”
“诬赖?这人难道不是你杀的吗?”我此时已全然蒙了,指着地上的尸体质问道。
“哼……咱俩明明是你先到的,怎么还变成我杀……”他正说着突然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戛然顿住,扑到尸体旁,惊痛道:“寒珑姐姐!谁……谁害了你?!”
那种悲痛绝不像装的,我突然就更糊涂了,握剑的手慢慢落了下来。
那少年抬起头,眼中露出凶恶的目光。
“是你杀了她?!”
“当然不是。”
“你是斩妖人?”
“不错,可我只斩挖人心的恶妖。”
“谁杀了她?!”
“我还要问你呢!你叫她姐姐,她是人是妖?”
“我问你谁杀了她!”他吼道。
“我不知——”话音未落,他已拔剑迎面刺来,我倏地滚落一旁,没好气道:“他妈的不是我!”他一言不发,上来就是一顿猛劈,这小子瞬移功夫厉害,但剑法奇烂,不多时,屋内的摆件已被劈砍地七零八落,累得他气喘吁吁,愣是不能伤我分毫,我无奈道:“真不是我,你别逼我动手!”
那少年自知打不过我,便就放弃了,一把抱起地上的尸体,道:“如果有一天让我知道是你,定取你性命!”
我挡身拦住他道:“我可以放你走,尸体留下。”
“做梦!”他嘴角轻蔑,正要去拿地上的心脏,我眼疾手快,飞蹲下身一把夺过心脏。
冰凉的心脏在我的手中徒然升腾起一阵白光,同时白衣少年怀中的尸体也升腾起白光,无数细小的白光飞旋流转。手中的心脏已悄然消融,化成了一只珍珠粒大小的透明珠子,浮在我的掌上。
我猛然意识到这是妖精的内丹!白衣少年同时也反应了过来,猛扑向我手中的珠子,我疾向后仰去,只见白衣少年怀抱尸体倾身而来,重重地砸在我的胸口,危急之际,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一把将珠子塞入口中。
白衣少年掐住我的脖子,吼道:“你给我吐出来!”我头向后仰着,微张着口,涨得头脑发昏,一个不小心,珠子滑进了我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