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倚靠半边绝高怪石嶙峋的山壁,另一侧是一片隆起的山丘,粘罕的军帐就驻扎其中。另外两面都是坦荡的平地,按说不是一个设伏的好地方。但是,宋军不知怎的,偏偏就将金军都围在了山壁旁边,穿插纵横其中,硬是把五万金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断楼虽然练过兵阵,也曾夜闯铁索连营,但于真正的陆上大军厮杀,也是头一次亲眼看见。只听得擂鼓阵阵和心跳声混在一起,两边都杀红了眼,见到穿不一样衣服的人便乱砍乱杀,毫无章法可言,血流成河,被砍下来的人头就在脚下踢来踩去。见此等疯狂的景象,断楼也不禁暗暗心惊,长出了一口气,运足内功厉声喝道:“尔等闪开,挡我者死!”
断楼内力深厚,这一生如同半空中响起了个霹雳。虽然远处仍被淹没在了喊杀声中,但足以让周围的人心惊。那金宋两边正杀得眼红,见到一个不穿盔甲的人横空而现,都是一愣。断楼毫不减速,反而将缰绳一提,前两脚马蹄飞起,踏着两个宋军的肩膀就冲进了阵中。
金军阵中发出一阵欢呼,宋军见状,知道来者不善,连忙集中应对。这些宋军确实训练有素,毫不慌张,反而迅速变换阵型,以长剑大戟向断楼刺来。断楼拔出背后剑,刷得一砍,只听得刺喇喇乱响,那一根根、一簇簇杯口粗的长枪就像弱不禁风的芦苇一般被拦腰斩断。
宋军大惊失色,不知此人是何来历。断楼心中却是清楚,这等长刺枪阵,确实是步兵用来对付马上猛将的大杀手,自己若不是占了兵刃的便宜,未必能轻易脱身。
但断楼此时无意在这些小兵小卒面前耀武扬威。自己虽然内功深厚,但总归也扛不住这上万人不要命的攻势。更何况内家功夫就算运转再快,也还是需要一个运功的过程,在这十面围兵、枪矢如林如雨的千军万马中根本就来不及。断楼暗道:“当年我对杨再兴大哥说,我的内家功夫在两军阵前派不上用场,只不过是宽慰他的说嘴,现在才算是真的体会到了。”
因此,断楼一边厮杀,一边留意宋军中上级将领模样的战将,决定擒贼先擒王,再带领金军主力冲出去。忽然,断楼看到西南方向,兵卒都涨潮一般涌去。围在核心的是一员宋军大将,红袍银盔,烈马长枪,被四五名金军将领围在中间,却是左突右刺,不但毫无败象,反而越战越勇、势不可挡。
断楼素来懂些枪法,看着又惊又敬:此人枪法迅猛精准,不要说自己和杨再兴远远不如,只怕和师父相比也不分伯仲。正想着,突然其中一名金军将领一转身,竟是粘罕。
断楼见状,高声道:“粘罕元帅!”粘罕正杀得焦头烂额,一听声音顺着方向看到断楼,大喜道:“巴图鲁兄弟,快来助我拿下这个南蛮子!”
断楼答应一声,拍马欲上前去。可是面前宋军也听到了,铿锵一声交龙错列,背护那名将领,杀气腾腾地对着断楼。那些金军战力原本就要弱一些,一下子被冲得七零八落,根本没有机会上去支援。断楼暗自惊讶,他识些阵法,方才宋军在毫无指挥的情况下,迅速变五虎群羊阵为八门金锁阵,这等训练有素、果敢沉着,莫说是他,任何一支大金军队都是望尘莫及。但他们既然如此全力护佑这名宋将,显然其地位非同小可,更可况粘罕联合几名金将亲手对付都毫无办法,其猛自不可当。
眼见阵法广阔严密,骑马是冲不过去了。六杆铁斧乱砍劈来,断楼连忙脱下马镫,飞身腾空而起。只不过分毫的功夫,那匹高头赤马眼见就要被砍翻在地,铁斧却在马头前及时收住了。断楼自幼爱马,看见战马无恙,也就松了一口气。但眼前的形势容不得他分神,只脚尖踏在那高举的旌旗之上腾挪翻越,向核心逼去。
那些宋军看他用轻功纵身法起,知道刀枪无用,迅速从背后箭囊中抽出羽箭,搭弓瞄准而射,顷刻间呼啸声铺天盖地,蝗虫般的利箭向断楼飞来。断楼墨玄剑沉重,剑势缓慢,虽然有磁石可以粘附暗器,但又如何应付得来这千百支箭?当下来不及了,索性双臂张开,丹田中轰轰震响,仰天狂吼,阵阵龙吟虎啸直冲云霄。
这一声长啸,算得上是断楼目前能催动的浣风紫皇功最高境界了,一时之间,连战场阵杀嘶吼之声都在一瞬下被盖住了。众人肉眼可见浩渺氤氲的蒸气从他的全身倾泻而出,那些飞箭都像是暴风中的稻草一般,全都反冲掉落了下来。地上众人连忙抵挡,只是断楼这一下是对外毫无差别的内功释放,因此那些金军也是手忙脚乱,不但丝毫没有趁机占到便宜,反而还不如宋军应付得当。
宋军虽然训练有素,但习惯的终究只是寻常战将,对阵断楼这样的江湖高手实在并非所长,眼见刀剑砍斫不着,放箭又无用,当真是无计可施了。那员宋将听见这边异动,扭头一瞥见一个身影在半空中跃动着向自己这边赶来,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旁边一名金将看见有机可乘,大吼一声:“去死吧!”手中开山斧正要当头劈下,忽然一阵灰光闪动,那名宋将手中铁枪呼啸而至,咔嚓打断了他的脖颈,连哼都不哼一声,便跌下马去,瞬间被铁蹄踏成了肉泥。连粘罕在内,其他几人都是大骇,连忙退后开来。
那宋将趁隙,刷得横枪立马,左手掣弓右手搭箭,对着断楼一箭射出,弦似霹雳,快如破空。断楼已经来不及侧身躲闪,好在眼疾手快,那支箭擦着鼻梁而过,一回身伸手捞住,臂膀竟给拉得挣了一挣才拿稳,只怕这弓这箭的力道,有八石还不止。脚下刚落在旗杆上,第二支、第三支箭紧随而至,断楼连忙挥剑打开,竟是一下比一下沉重,身子晃了几晃,才勉强没从旌旗上掉下来。
身后的宋军见状,连忙再次发箭,又是新一轮席卷而至,断楼顾此失彼,已经应付不过来了。正要再次发功,忽然远处一声呦呦轻吟,又是一人红影银光飞闪而来,一下子站在断楼背后的另一杆旌旗上,手腕如同白鸟翻飞,咔啦咔啦一番劈砍突刺,这一波潮水般的飞箭被尽数打落,没有一支能射到二人。
断楼反身叫道:“翎儿,你怎么来了?”完颜翎头也不回道:“刚才你那一声啸,已经足够吸引宋军了。我已经和阿里说了,他会集结能打善战的亲兵四下冲撞,扰乱宋军阵型。都是当年你训练出来的兵,虽然人少,但冲出条路来没问题的。”
断楼微笑道:“正有此意,还是你了解我。”完颜翎还嘴道:“那你还敢自己跑走,我不来,你行吗?”瞥一眼道:“快去支援粘罕大叔吧。”
另一边,方才的几名金将,已经被杀得只剩粘罕一人,也是节节败退,手里的狼牙棒完全抵挡不住。断楼和完颜翎齐声轻喝,飞身探入阵中,坐上两匹无主之马,合力对付那名宋将。粘罕喘口气道:“公主、巴图鲁兄弟,你们先对付着他,我且带兵冲出去!”说着一拍座下的青骢马,狼牙棒开路而去了。
粘罕离开并非盲目,更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完颜翎方才在解释阿里的战斗安排时故意提高气息让他听见,好带兵配合。那名宋将自然也听到了,却似乎并不焦急,反而对断楼和完颜翎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连他座下那匹白马都兴奋了起来,是一种将遇良才的渴求。
断楼这才近距离看清了这名宋将的长相,只见他头戴红缨帅盔,身材高大玉立,配上长枪烈马,挥斥间尽是刚劲威猛,但面色却甚是白皙,眉疏目秀,庭宇轩举,虽然颔下三绺微须,仍可见是一名年不过二十六七岁的青年,恂恂然如同意气书生,目光中却有天雷滚滚江山激荡,气震沙场万千豪杰。断楼心惊道:“我大金空富有北国半壁天下,却决然找不出像这样的一个人才。”
宋将挥起长枪道:“二位,请了!”霎时银光如电,连连向二人刺来。断楼和完颜翎不敢大意,挺剑相迎。这许久以来,二人勤学苦练,墨玄清玉两套剑法的配合已经十分完善,堪称是天衣无缝。可是眼前这人,手中长枪风驰电掣,速度比完颜翎更快,来势之猛却丝毫不亚于断楼的墨玄剑力道。断楼和完颜翎习惯了行走江湖,马上作战并非所长,很快就被压制住了。好在周围的宋军担心伤到主将,不敢随意放箭,不然两人性命休矣。
断楼已经领会过了江湖之大、高手如云,却没想到自己时隔许久再一次拼尽全力,遇上的大敌竟然是一名宋国军中将领。一咬牙,冒着被刺的危险,敞开胸膛向枪尖迎了上去,手下墨玄剑一个大轮转,咔嚓一声,那长枪的木杆被平平斩断了。
这是墨轩剑法中最凶险的一招叫做“月黑风急”,若不是断楼笃定自己宝剑锋利,而那宋将拿的只是一柄普通的白蜡杆枪,断不敢用此等搏命的招数。
兵器被迫,那宋将却毫不惊慌,反而目光闪动道:“好剑!”一甩手丢开了断枪,右手向腰间剑匣中一探,刷得拔出一柄三尺长剑。断楼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此剑宽刃厚脊,锋刃凌厉如滴,在狼烟掩映中闪耀着片片青龙鳞甲般的寒光,知道绝非俗器,只怕还在自己的墨玄清玉二剑之上。
还未摆好架势,那宋将长剑便刺喇喇破空而来,两人连忙举剑招架,只听当的一声铮铮震响。断楼和完颜翎都是虎口开裂、双臂酸麻,想不到竟有这般奇大的力量,一下子被压到了面门上。完颜翎见状,已经退无可退,便向怀中随手一摸,大喊道:“断楼,奴地阿尼乌!”张开五指呼地向面前空中一挥,扔出去一个小小的不知什么东西,只见一阵红色的烟尘,霎时间从那小物件中四散开来。
断楼心中一惊,连忙闭上眼睛。只听得忽然周围传出一片痛楚哀嚎之声,似乎都撇下了兵器,跪倒在了地上。断楼感觉压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量也忽然减轻了,连忙腾出一只手摸索着抓住旁边的完颜翎,起身在马背上全力一踏,向后退飞出丈余,凭着记忆踩在了方才那杆旌旗上,从怀中取出手帕在脸上擦了擦,才敢睁开眼睛。
旁边完颜翎也正在用手帕擦脸,甩甩头睁开眼睛,向前一看。只见面前红烟缭绕,一众宋兵、金兵都躺倒在地,捂着眼睛打滚哀嚎。断楼愣了一下,扭头对完颜翎道:“刚才你突然用蒙古语让我闭上眼睛,我差点都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把沙吞风的毒沙给揣来了?”随即顿悟道:“哦,是……咱们进青元庄那一天?”完颜翎点头道:“没错,那时候沙吞风不是对着尹庄主扔了一把毒沙吗?洒在地上好多,我就用手帕包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刚才情急之下,我就甩出来了。你还别说,看样子真挺好用的。”
完颜翎说着一扭头,看见断楼的表情,轻轻哼一声道:“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什么暗器伤人、此举不义了对不对?”断楼摇摇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好大敬佩你呢。”
两人之间甜言蜜语说得不少,一句“敬佩”倒让完颜翎有些发愣。这确实是断楼心中所想,他自忖也算是个聪明之人,可若要论到随机应变、当机立断,自己却是远远不如完颜翎。刚才用蒙古语喊话让自己闭眼,既能保护两人,又不会让宋军听了去。至于暗器毒沙,还有刚才的劫道抢马,若是自己必定犹犹豫豫,只怕难以成事了。
正想着,忽然一阵脚步飞踏之声,那名宋将竟撇了马,大踏步着从烟尘中冲了出来,眼中血丝密布,目光正和断楼碰到一起,久久凝视。
此时此刻,两人心中都在想同一件事情:“这等人,决不能留下!”
于是,两边都是一声大喝,断楼俯冲直下,那名宋将也挥剑相迎,只是已然身中剧毒,视物不清,已经不能再压制断楼了。那些宋军看见主将有难,不管中毒的、没中毒的,都连忙围上前来助阵,一时之间相持不下。
忽然,远处又传来一声马嘶,銮铃声颤颤乱响。断楼向外一看,只见一名白袍银甲的宋将飞驰而来,手中一杆芦叶铁枪,飞马赶来。断楼还没看明白,只听那宋将一声怒吼,将铁枪立马一横,在旌旗旁边呼啸而过。只听咔嚓大响,完颜翎一声惊叫,脚下的旌旗竟被连根打断,完颜翎顿时站立不稳,陷了下去。
断楼担心完颜翎的安危,连忙脚下发力跳脱出来,三步并作两步高跃而起,抱住完颜翎飞身离开,站在山石半壁上一棵横空而生得松树上。回头一看,只见那名银袍将领和一干宋军护送者那名将领,也向远处离去了。
断楼叹口气,看着下面这一丝不乱的千军万马,望望那渐渐远去的一队身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阵法严明,三军忠勇,身先士卒,万夫不当,此等战神,就是纵览千百年,又有谁能相望!”
断楼正失神感叹,忽然身后传来阿里的急切高喊。回头一看,阿里带着一小队人马赶到阵中道:“巴图鲁将军、翎儿公主!粘罕元帅已经带人冲出去了,快请随我撤离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