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九月,正午的骄阳渐渐也不像几日前那样难耐。泛黄的柳树悠悠地垂着,不时被一个经过的行人的衣袖轻轻抚起。步履匆匆者有,慢踱方步者有,讲武堂中传来阵阵习诵传练之声,颇有气势。这对于任何一个大户人家和门派来说,都是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可于青元庄而言,却是一份极为难得的平静。
尹笑仇正坐在同尘阁的书桌旁,一手捧着本《淮南子》,另一手以两指为剑,在空中指点挥动,口中念念有词,颔首微笑,甚是享受其中。
“嗯嗯!”几声重重的咳声从门口传来。尹笑仇向外一看,连忙放下书道:“哎呦夫人啊,你怎么过来了?你看我,这一读起书来就什么都忘了,是到午饭的时候了吧,我马上就过来。”
尹夫人阴着脸走上前,推了尹笑仇一下道:“吃什么饭?今天没饭!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安得下心来看什么……看这种破东西?”
尹笑仇一脸无辜道:“不是夫人你总说,我这个人重武轻文、行事没个定形的吗?那我听你的,看点经史子集,做个文学之士,你咋还又不乐意了呢?”
尹夫人生气了,俯身一拍桌子道:“你还知道你做事没个定形啊?让你老老实实当个庄主,你可倒好,偏要去外面放什么牛,结果找回来三个灾星!现在柳儿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倒在这里充起斯文人来了。”
尹笑仇道:“好啦好啦夫人,消消气。那钧羡不是已经带人去找了吗?不会有事的。”
尹夫人道:“你瞧瞧你说的,这是个当爹的说的话吗?我不是让你把全庄的人都派出去找的吗?怎么能只让羡儿一个人去呢?这四海茫茫的,那不就是没头苍蝇吗。”尹笑仇安抚道:“哎呀,我不是都说过了吗。断楼和翎儿姑娘是女真皇室,要是想回去的话早就北上出关了。可他们却从嵩山一路到了咱们这里,那肯定是要往西走。我已经派尹节和尹义分两路向西南和西北,沿途给各大派送信,请他们多多留心照顾了。相信这点小事,他们都还是会给我尹老牛一个面子的。”
尹夫人道:“可是,就他们两个人,我只怕……”尹笑仇道:“夫人你就放心吧,青元庄除我以外,男女弟子都是以尹义和尹节为尊。他俩的武功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别说一般的江湖蟊贼奈何不得,就是在那各派掌门面前,名头也是叫得响的,没人能拦得住他们。”
随后清清嗓子道:“再说了,那那那,说来说去,还不是你出的主意?要不是你让人家连夜出逃,哪来的今天这档子烂事?”尹夫人气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啊,这不是为了女儿吗?还有你当时不也配合演戏演得那么像,连我都骗过去了。”
尹笑仇宽慰道:“好好好,夫人教训的是。都怪我都怪我,咱们吃饭去,吃饭去啊。”拉着夫人的手出了同尘阁的门,任夫人在耳边絮絮叨叨。
相比之下,断楼一行人则是格外的沉重,骑着马慢慢走着,连平日最能吵闹的尹柳也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但她终究还是耐不住,试探性地轻问道:“那个,我们真的还是要去华山吗?”完颜翎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断楼则道:“尹姑娘,这件事原本与你无关,但当下情非得已,需要借青元庄的威名一用,才有可能拦住关西各大派对女真人的屠戮,所以不得不委屈姑娘了。”
尹柳扭头嘀咕道:“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完颜翎斜眼道:“你说什么?”尹柳看完颜翎的脸色甚是吓人,不敢顶嘴,软软道:“没,没说什么。”悄悄躲到了凝烟身后,凝烟道:“尹姑娘,你也是,既然早就知道那些坏人要做坏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们?”
尹柳委屈道:“那我只是经过爹娘房间的时候顺耳听到的,又没有放在心上嘛,怎么能怪我。”随后又小声道:“凝烟姐姐,他们都欺负我,你就不要再说我了。还有,你以后就叫我柳儿好不好,我不习惯大家都叫我尹姑娘。”凝烟想了想,点了点头。
断楼叹口气道:“尹庄主当时答应我会帮忙打探沙吞风等人的消息,我还当他只是宽慰我,没想到真的派人出去寻访了。”尹柳道:“那是,尹孝明面上是安守祖宗庙堂的,实际上可是青元庄三百六十五外路耳目的总堂主,天下的事情,就没有能瞒过他的。”
她故作炫耀欢快,想活跃一下气氛,却无人搭理。凝烟见状,对尹柳轻轻摇了摇头,尹柳自觉无趣,便低头不语了。
行到中午,马儿觉得有些乏了,打个响鼻。断楼抬头看看天,挥挥手示意大家停下来休息一下。四人找了个小山包,将马在山包上的一棵树旁拴好,三人在山下一块平地处坐下。凝烟从背囊中取出两个黑黄的野菜团,犹豫了一下掰成四块,将较大的一块交给了尹柳。尹柳皱皱眉头,但还是接了过来,兑着水吃了起来。
凝烟又掰了两块,交给完颜翎和断楼。完颜翎推开道:“我和断楼哥哥是习武之人,饿几顿没有关系的。还是姐姐你吃吧。这一路遥远,可不能把身子搞坏了。”凝烟看看断楼,见断楼也是点点头,叹口气收回来道:“都怪我,拖累了你们。”
断楼淡淡笑道:“姐姐这是哪里话。”从怀里取出水袋,晃了几下交到了完颜翎手里道:“刚出完汗身上热,慢点喝。”完颜翎嗯了一声,接过水袋,在嘴唇旁轻轻沾了一下。
尹柳看旁边的马儿也饿了,便将野菜团用个小锦帕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去路边拔了些稗草,登上山包树下送到马儿的嘴边。四匹马甩甩脖子,显然对这样的伙食颇为不满,但还是低头老老实实地吃了下去。
完颜翎杵着下巴喃喃道:“这马以前都圈养在青元庄,细草饲料吃惯了,怕是吃不惯这样的东西了。”尹柳扭头道:“你又知道了?我家马儿都很乖很听话的。”
完颜翎无心和尹柳吵架,忧心忡忡道:“就算听话,可终究还是不适应,我看这马儿的脚力也一日不如一日了,不知何日才能赶到华山,要赶紧找个地方换马了。”
尹柳向远处望了望,伸手指指道:“换马,那边不是吗?”
三人一愣,起身回头一看,西边远处烟尘飞卷,马蹄漫漫滚滚声起。似乎是一小队人马,正向四人所在的地方飞驰而来。
完颜翎拍手道:“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把他们的马抢过来!”断楼犹豫道:“这,不太好吧。”完颜翎白了他一眼道:“笨蛋,现在是你当好好先生的时候吗?”说着飞身直接冲了上去。
为首迎面来是两个黑衣直襟的汉子,看见一个女子冲上来,勒马喝道:“你是谁?”完颜翎利落道:“借你们的马一用!”说着背后拔出清玉长剑,刷刷两下,将两人头顶的发髻瞬间砍断。那两个汉子顿时头发散落,大惊失色,拔出腰间砍刀和完颜翎对拼起来。
尹柳和凝烟在后面都看懵了,断楼见状急忙跟上。他原本觉得这样拦路劫马,岂非和强盗无异?再说自己着急,又怎知别人就没有急事?但现在既然已经动手,也不只好得罪了。断楼高声道:“翎儿,躲开!”
完颜翎应声侧身,断楼胸中提气,丹田冲腕肘,向前嗡地一声,乃是临渊掌中最为凌厉的“劈波斩浪”。虽还不能像尹笑仇那样一掌击飞数十人,但力道也非同小可。掌风一出,那当头的几匹马纷纷惊厥跳跃,将背上的人甩了下来。马队中间硬生生冲出一条路,直到最后一个长身大汉,和断楼一打照面,两人都是大惊,失声道:“巴图鲁将军!”断楼也是一愣,脱口道:“阿里将军、蒲鲁浑将军,怎么是你们两个?”
完颜翎听见断楼的声音,定睛一看,果然是阿里和蒲鲁浑。二人都换上了汉人装束,一开始又跟在人后,因此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故人相见,甚是惊喜。断楼向二人引见尹柳和凝烟,阿里和蒲鲁浑微微点头以示问候。阿里道:“我二人方才听公主和将军的声音,便觉得耳熟,只是觉得气息远比以前还要稳重嘹亮,有所不同,因此没敢贸然相认。如此看来,想必两位云游中原这段时间,武功又精进了不少啊,真是可喜可贺。”蒲鲁浑道:“是啊,我们换了装束,二位也换了装束,要不是公主来劫马,就算在身边经过,还真未必认得出来呢。”
人的内功一旦精进到了一定地步,平日说话的气息不由自主就会产生变化,若是多日不见,乍一听还真的会有判若两人之感。阿里和蒲鲁浑虽然被封住了经脉无法修炼内功,但这般见识还是有的,也听得出二人都是武功大进、今非昔比了。断楼点点头道:“话不多言,我们改换装束是为了方便江湖行走,你们二位为何会在此?又将这一队人都换了汉人的打扮?
阿里拱手道:“不瞒将军,我二人此次乔装打扮杀出重围,乃是为了掩人耳目,向东求援兵去的。”完颜翎惊道:“杀出重围?求援兵?难道前面正在打仗?是四哥被困了吗?”阿里道:“公主不必惊慌,不是四殿下,是粘罕元帅。此次原本是作为督军,从西征留守的屯田军中抽调五万人和两万匹良马,给刘那豫作为戍边军。我二人正好在附近做守官,便跟着一起来了。原本不是什么难的差事,可没想到那宋军极其狡猾,忽然提前设好了埋伏,杀了我们个措手不及啊。那一万宋军守得跟铁桶一样,根本出不去。粘罕元帅无奈,只能先据险力守,派我们两个带一小队人马,改换装束,星夜往东向刘豫求助。”
阿里说了一大通,尹柳和凝烟却是越听越糊涂:五万人被一万人围住,居然还冲不出去,这怎么可能?可断楼曾在大定府练兵一年,深知军中情况。那些屯田军平日只知道开荒种地、养马放牧,砍刀还没锄头使得熟练,哪里有什么战斗力。若是被骁勇善战的宋军困在狭**仄之地,冲不出去完全有可能,急道:“那粘罕元帅还能撑多久?”蒲鲁浑道:“将军请放心,虽然形势不乐观,但我军好歹比宋军多四倍,怎么也能撑个三天。”
断楼喃喃道:“来不及了。”阿里奇道:“怎么会来不及,离这里最近的驻军只需要一天的路程,来回怎么样都够了啊。”蒲鲁浑一惊,问道:“难道说……”完颜翎点点头道:“我们就是从东边过来的,那刘豫根本就没在这边驻军!只怕这援,你是求不到了。不然宋军又不傻,怎么敢在这么近的地方伏击你们?”
阿里咬牙道:“还想着什么以汉治汉、做什么金宋两国的缓冲屏障。现在好了,不但人家照样长驱直入,打起来了居然连个援兵都没有,这个刘豫在干什么!”
断楼沉吟了一会儿道:“阿里,从这里去战场要多久?”阿里道:“快的话,两三个时辰就能赶到,可是……”断楼道:“既然如此,那就我先赶过去。”阿里惊道:“这,这万万不可,对面可是一万宋军啊,将军你一个人……”断楼道:“我方五倍于宋军的兵力,之所以冲不出去,是因为单兵作战能力太差。如果我过去的话,说不定能带人冲开一个缺口,那就突围有望了。”
说着,断楼一跃抢上阿里的快马,勒马高声道:“二位将军,替我照顾好翎儿和另外两位姑娘,我先走了!”不待回答,啪得加上一鞭,马昂首粗粗一声长嘶,一骑绝尘而去了。
断楼心急如焚,将马鞭打得噼里啪啦连环响。座下那匹红马就像九天陨落的火流星一般,在苍黄的大地上飞奔不止。过了大概两个时辰,断楼便听到前面有阵阵海啸般的怒吼厮杀,以及刀枪剑戟的碰撞声响,是到了战场了。又狠狠加了一鞭,马感到一阵剧痛,愤怒地大吼一声,一下子冲到了万军阵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