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十三的妻子秦氏已是吓得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完颜翎素不喜欢王十三,一路上都是躲着他,于他的妻子更是从没仔细看过。这时打了照面,细细一看,这秦氏鹅蛋脸、樱桃口、柳叶眉一样不少,虽已年近四十,仍可算是一个美人,只是脂粉太厚,显得脸上油腻腻的。完颜翎心想道:“这王十三两口子明明长相不错,却偏偏都带着一股诡异之气,还真是天生一对。”
“翎儿,你在干什么?”完颜翎正想再戏弄他二人一下,却听见楼上传来问话声。抬头一看,断楼也已经走出了屋外,肩上搭着外衣,手里托一盏油灯,想来也是听见了响动起床查看。断楼打了个哈欠,看见完颜翎拿剑抵在王十三夫妇的脖颈上,略带惊异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说着从楼梯上一跃而下,那手里的油灯稍微晃了一下,冒出几线黑烟,随着断楼落地站定,便又继续安静地燃着。那红色的烛光和银白的月光混在一起,整个一楼大堂蒙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
完颜翎切一声道:“你干脆睡死过去算了,有人要趁你呼噜震天的时候下毒手,你都不知道哩。”她其实并不知道断楼睡觉打不打鼾,只不过是随口胡说。但断楼此时正在半睡半醒之中,脑子混沌,却当了真,睁大惺忪睡眼道:“我打呼噜吵到你了?”
完颜翎好气又好笑,指指大堂角落道:“你先去洗把脸清醒清醒再来和我说话,咱们一起审逃犯玩。”一边说话,一边用余光瞟一眼二人,她自然知道这两人决计不是想下什么毒手,方才说那话不过是想诈他们一下,却见王十三神情泰然,镇定自若,似乎没听见一样。
断楼用冷水洗了洗脸,晚风一吹一阵凉意,脑子重新管用了。这才看清王十三二人肩上都背了一个包裹,看大小里面的东西还不少,大为疑惑,上前问道:“大晚上的,你们这是要去哪?”
秦氏低着头,小声嘟囔道:“也……也没想去哪。”完颜翎把剑轻轻一压,戏谑道:“没想去哪?背着这么个大包,总不会是去散步吧。”断楼看秦氏一副吓坏了的样子,怕是也说不出什么来,无奈道:“王十三,你说吧。看在咱俩往日的交情上,我不会为难你的。”
王十三道:“下官自然不敢隐瞒将军,只是能不能先请公主把剑拿开,我妻子胆子小,不要吓坏了她。”完颜翎瘪嘴道:“事儿还不少。”手腕一抬,银光在王十三脸上一掠而过,已经收剑入鞘,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王十三扶起妻子,拱手道:“实不相瞒,我夫妻二人之所以连夜奔走,自然不是想对二位不利,而是因为想回故乡去。”断楼道:“回家?我记得你家可是在福建,你们两人能自己回去?”完颜翎道:“再说,你要是真想回家,又何必随我们二人向北?既然来了,偷偷跑掉又算怎么回事?”
王十三不慌不忙,继续道:“这确实是对不起将军和公主殿下。我夫妻二人虽说祖籍福建,实际家住黄州,都是本本分分的乡下人。两年前大金天兵降临,我二人才被迫北迁。此次跟随军中,原本是想能立一点功劳,借机衣锦还乡,过男耕女织的日子。却没想到四殿下不允许,无奈才出此下策,随将军北巡,借机还乡。但下官绝不是偷偷溜走,我已在房中留下了书信说明情况,只是……”
断楼看两人也是归乡心切,可怜兮兮的样子,便道:“既然是这样,我们也不好拦你们。可是夜路不安全,不如天明了再走吧。”王十三拱手道:“多谢将军,但下官已经找好了归途,此时上路正好能在天明时渡河,就不劳将军记挂了……”
完颜翎听得有些不耐烦,打断道:“行了行了,罗里啰嗦说个没完。哪个记挂你们?走就走吧,我还不想和你们一路了呢。”正想走开,转念一想,恍然大悟似地道:“哦,怪不得之前断楼受伤后你大献殷勤,又是探望又是送礼的,这是想打点好关系,好让他放你走啊?”
这一句话说得王十三张口结舌,愣了半天才结巴道:“哪……哪有,公主真会开玩笑,下官只是……只是敬重断楼将军的忠义和胆识,还有……”完颜翎支起剑鞘在王十三心口上轻轻戳了一下道:“你这个人,果然心眼又多又坏。”
断楼看王十三窘迫的样子,与他平日的稳重大为不同,不禁也有些好笑,圆场道:“好了翎儿,别闹了,人家还要赶路呢。”王十三也连忙拱手道:“将军说的是,多谢多日以来的照顾,下官告辞了。”拉着妻子的手,半走半跑地离开了客栈。
看着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夜色中,断楼问完颜翎道:“翎儿,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何总是对王十三没个好脸色?我觉得他挺好的,行事稳重、举止有礼,就算他是有意接近我们,那也不过是为了回家而已,你又何必如此讥讽?”
完颜翎道:“倒也不是因为他们做事怎么样,我就是一看他那张脸就讨厌,就觉得他们不像好人。”断楼笑道:“那你这不是以貌取人了?世人长相各异,你总不能让世上所有的女子都长得像你一样好看,世上所有的男子都像我这样英俊吧?”
完颜翎对着断楼轻轻啐一口道:“呸,不害臊,哪有这么夸自己的?”随即正色道:“我不是说他长相如何,而是神态气质。人常说心慈则面善,就算长得再丑的人,只要心眼不坏,面色总是温和可亲,也不至于多么难看。可要是城府太深,就算形貌昳丽,也总给人一种阴密之感。这个王十三,我看他平时沉默寡言,似乎事不关己,却总是微微嚼齿动腮,眼光中也甚是狠毒,让我浑身不自在,他恐怕没有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这番话其实也没什么根据,但断楼听来,倒也颇以为然,心中暗道:“旁的事情上我总还能和翎儿争个高下,可唯独这看事识人,我是万万不及她的。”这样想着,其实已经对完颜翎的说法深以为然,只是嘴上还不承认,把脸凑过去,贱兮兮地笑问道:“那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的神态气质如何啊?”
他这一下凑得甚近,完颜翎几乎可以感受到温热的呼吸,不由得脸一红,但随即又恢复自然,扭头对着断楼咪咪一笑,吐舌头做个鬼脸道:“没说两句话就打人的哭鼻子小鬼,谁看你什么样子?”一把将断楼的脸推开,径自回了房间。
断楼跟在后面,半笑半气道:“谁哭鼻子了?等到咱俩真成亲那一天,我再让你好好看看!”完颜翎回身笑骂道:“你干脆把灯都灭了,这样就没人看见你要不要脸了。”顺势拉上了门。
断楼这样开玩笑惯了,也不以为意,伸个懒腰,觉得有些乏了,打算回去补个觉。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索性下楼拿个板凳,坐在了完颜翎的门口。
完颜翎正想解衣睡觉,却发觉断楼没有走,便隔着门问道:“你还不回自己房间,蹲在我门口干嘛?”断楼打个哈欠道:“没事,你先睡,你睡着了我再睡,这样我打呼噜就吵不到你了。”
刚说完,只听见门里面完颜翎噗嗤一声,又好像强忍着笑道:“那好,那你就等着吧。”断楼也不解其意,老老实实地在门口坐了半个时辰,才回房接着睡觉。
两人虽说都不算太累,但这半夜醒过一次之后,再睡下就没那么容易了,第二天都是到了晌午才醒来。索性又住了一天,完颜翎和断楼都对店主人所说的唐刀大会的事情颇感兴趣,便四处走走,也和打尖住店的客人聊些闲话。这些人虽然并非武林人士,但大多也是南来北往的商旅,听过的奇闻轶事自然不少,见两人爱听,他们倒也乐得讲。商人们口齿伶俐,讲故事也是活灵活现,什么考中武状元的道士后来又出家当和尚了、私盐贩子发迹啸聚山林了、丐帮长老翻脸另立门头了、五岳剑派嵩山聚首了,如此种种,直听得两人兴趣盎然,无意中也了解了许多地方的风土民情。
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人在开封府盘桓了四五天才继续上路。因为没了向导,只能边走边问,好在刘豫登基之日定在七月,就是登基之后也得有一段时间才能真正看到民间境况。至于所谓的“探访中原武林”,更是件没头没尾的事情,碰到碰不到全凭运气,因此断楼和完颜翎并不着急,干脆缓步慢行。此时六月盛夏,虽然天气炎热,却是万物繁荣、湖泽充盈、花草正当茂盛的季节,北地风光虽不如江南山水那般精巧秀气,可也不乏名山大川。断楼和完颜翎信马由缰,游山玩水,倒是一份难得的自在。
兀术临行前给足了两人钱帛,因此吃喝不愁,到哪里都是店主人上赶着巴结,好酒好饭伺候着。日子久了,二人也有些腻味,有时便寻些乐趣,特意不住店,找些村间茅舍、旧庙古寺留宿,饿了便打些野物,渴了就找片树叶掬一捧泉水。到了晚上,便生堆柴火,相依而眠。二人虽说情深意笃,也已经定下婚约,但于男女之事却没有丝毫越礼之处,各自也不觉得有什么。
这一日,两人逆着河道一路西行,来到一个大泽旁边。只见白沙成洲、游禽戏水,成片的芦苇迎着微风起起伏伏,虽没有茂林修竹,却是别样一番风景趣味。断楼看了一圈,倒像是自己童年练功的丹心湖一般,兴致盎然,拉着完颜翎弃了马,足下发力涉水而行,惊飞了一窝一窝的幼鸟,翅膀扑棱起漫天的芦花,恍若缥缈仙境。
两人就这么玩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大泽中心,却看见在一片沙洲上,竟有一座不小的庄院。墙面全都漆成纯白,顶上的瓦却又用不知什么抹得乌黑,除此之外所有的建筑都再无别的颜色,甚有特色。门口悬着一块六边形的牌匾,上面没有字,却刻着一只斑斓猛虎,好不威风。门的两边都系了红绸,里面鞭炮声响,不知在做些什么。
完颜翎兴奋道:“断楼你看,这庄院如此规模,必然是大户人家。又张灯结彩的,肯定是有喜事,咱们要不要进去讨一杯喜酒喝?”
断楼也正有此意,两人便转个弯,来到庄园门口,那庄中摆满了酒席,里面众人原本划拳吆喝好不热闹,见来了两个生人,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只盯着断楼和完颜翎看,一言不发。
两人感觉有些不自在,拱手行个礼进了门。断楼道:“各位朋友,我们二人路过宝地,腹中有些饥渴,见贵庄似乎是在办喜事,冒昧打扰,想讨杯酒喝。”
他这话说得很是客气,可这群人就像没听见一样,仍是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让二人摸不着头脑。完颜翎有些不悦,道:“不欢迎就算了,一个个拉着臭脸给谁看啊?断楼,我们走!”说着拉起断楼的手回身欲走,却是哐当一声,那大门紧紧闭上,两个极为魁梧的汉子围了上来。
二人大惊,刷得拔出腰间长剑,只见刚才还在笑闹的人们,不知何时手里都拿上了家伙,一个个都是严阵以待。完颜翎半笑道:“初来乍到,难道这就是本地的待客之道吗?”
无人回答,完颜翎心中恼火,正要再问,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庄主来了!”众人呼和,闪开一条道路,从正屋里走出一个身材壮实的中年汉子,目光冷峻,下颌微髭,一身紫红短袍,双手提着一对镔铁判官笔,甚是威严。他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鼻孔里哼一声道:“我乃新白虎庄庄主钱百虎,你们是哪里来的两个鞑子,敢来这里撒野?”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