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兀术率领一队亲军来到大定府,完颜宗干出城迎接,自然也带上了断楼和完颜翎。入城之后,宗干便大摆宴席,为兀术接风洗尘——他虽然名为忽鲁勃极烈、辅政大臣,比兀术职位为高,但大金开国不久,重武轻文,兀术领兵才能非凡,在吴乞买面前倒比他更受器重,因此素来敬重自己这位四弟,原本也想趁这次机会,让兀术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把自己调到上京去。
可酒席一开始,宗干便意识到自己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了。兀术只是一个劲地和断楼还有完颜翎喝酒叙旧,畅谈故事,偶尔调侃下二人婚事,甚是热闹。
宗干久居北京,于三人所说之事一概不知,想插嘴也插不上。坐了一会儿,自感无趣,便借口说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离开了席位,只留三人在这里。
兀术原本喝得东倒西歪、口齿不清,似是酩酊大醉,见宗干一走,却突然坐定,脸上醉意一扫而光。
断楼看着异样,问道:“四哥,你没喝醉啊?”兀术笑道:“兄弟,我要是不装醉,大哥就要有事求我了。可是这件事我于兄弟之情不该拒绝,与臣子之义却不该答应,还不如装醉得好。”
断楼奇怪,正欲开口,完颜翎看出兀术有难言之隐,只怕是些什么军国大事、于兄弟和睦不利,不便再问,便压住断楼的话头抢先问道:“四哥,听说这次南征,你是咱们大金的先锋,这攻城拔寨的功劳是不是都让你一个人占了?”
兀术挥一挥手道:“别提了,本来这刚开始那叫一个顺畅。那些宋军平时耀武扬威,实际上都是些软蛋,要么一打就败,要么我打都还没打,就跑出来投降了。最有意思的是在打一个叫归德府的地方的时候。那个守将可太有意思了,我大军离他那城墙还有好几十里呢,这家伙自己绑着自己,大老远地就跑过来说要投降。给我搞得,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奸细呢。”
断楼笑道:“这不是挺好的,四哥神兵天降,那些守军直接投降,不但免去了两军交战,城里的百姓也不用受战乱之苦了。”兀术叹口气道:“唉,可惜还是有不怕死的。我这一路打到和州,想从一个叫采石矶的地方过江,结果刚到渡口,碰见那里的一个知州叫,叫什么……”旁边偏将提醒道:“郭伟。”
兀术道:“对对对,郭伟。这个人可真的是块难啃的骨头,就他那么几艘船,愣是把我几十万大军在渡口堵了三天,一条船也过不去。”
断楼道:“这个郭伟,倒还真是条好汉。”兀术捶了一下断楼道:“你这小子,向着谁说话呢。没办法,我就只能让大军先退守江北岸,自己先回来,问你要精兵良将来了。这次元帅指示,改由建康府西南的马家渡过江,一定要把新立的那个皇帝小儿赵构给抓回来。”
完颜翎好奇,问道:“四哥,什么是搜山检海啊。”兀术道:“什么是搜山检海?嗯,就是把那宋朝的山上、海里的宝物都给它拿回来,给你作嫁妆,哈哈哈。”
完颜翎脸微微一红,但随即恢复了正常,正色道:“好啊,但是到时候你得精挑细选,要是有一件我不满意的,我就奏报叔皇说你欺负我。”
兀术笑道:“翎儿还真是大了,知道吓唬哥哥了。好了不闹了,该说正事了。”霎时收了笑脸,拍拍断楼的肩膀道:“兄弟,这回粘罕可是只给了我三十天的时间,下个月我就要带兵赶到长江,而且还得一击必胜,否则按贻误军机论处。这回哥哥可把前途性命都交给你了,你练出来的兵,不会让哥哥失望吧?”
断楼道:“四哥放心,虽然只练了九个月,但我自认这支军队,绝对已经是大金第一奇兵了。”兀术拍手道:“好,事不宜迟,现在就带我去看看。”完颜翎道:“四哥,这才刚来,歇一天明天再看也不迟啊。”兀术道:“还等什么明天,这可是军务,一刻也晚不得,现在就去。”
二人拗不过他,断楼便传令,让阿里、蒲鲁浑、讹鲁补、束速列四人迅速带领四门军队,到校场集合。
不一会儿,四门众军已经集结完毕,断楼和完颜翎陪兀术登上点将台查看。只见四队人马各穿不同服饰,严阵以待,虽然人数众多,整个校场却鸦雀无声,站得更是行列分明。
女真人虽然作战勇猛,但大多不服管教,军阵更往往是喧嚣震天,兀术带兵打仗多年,也从见过如此阵仗,不由得惊叹道:“兄弟,你带的这兵,虽然是一言不发,可我却感觉有隐隐的一股威压之气,比那战场喊杀之声还要强烈十倍!”断楼笑道:“四哥,汪汪乱叫的那是野狗,这老虎扑食之前,可从来都是不叫的。”
兀术笑道:“这话有理,只是不知道操练起来如何。”断楼道:“这个容易,我这就传令。”兀术道:“唉,不用,我来。”对着台下的众军喊道:“儿郎们,本监军要看看你们的本事,都给我去城外,抢十只羊回来,谁最先回来,重重有赏!”
军令传了下去,却无一人动弹。兀术奇怪,看看断楼,只见他和完颜翎正窃窃地笑,问道:“你这兵是怎么回事,我传了军令,居然连动也不动?”断楼笑着对阿里喊道:“阿里将军,告诉我们的四殿下,你为什么不听他的军令?”
阿里道:“禀四殿下,巴图鲁将军给我们立下了三大军令:不受外将之命,不做阵前逃兵,不抢平民财物。大人虽是南征元帅右监军,却并非我等的将领,所命之事又与军令冲突,恕我等不能从命!”
兀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对断楼道:“兄弟可以啊,军纪严明,令出即从,不错。只是光听话,可看不出来到底是羊还是狼啊。”断楼道:“这个四哥放心,我现在就让他们演练起来!”兀术摆手道:“演练都是假把式,没什么看头,这样,我前番南征,从宋朝那边搞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正好来试试你的手下!”
说罢回头,对身后的偏将喊道:“哈铁龙,把那东西拉出来!”哈铁龙得令,离开校场。断楼不知兀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他一脸神秘,想着很快就能见到,也没有追问。
不一会儿,断楼感觉脚下的大地微微颤动,似乎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接近。突然一声巨响,校场的铁门轰然倒下,门外陆陆续续进来几辆全副铁甲的战车,形似水罐铁桶,却远远大得多,长四丈,宽三丈,高两丈,前方突出一根硕大的铁锥,浑身插满钢钉,连车轮都是黑铁打造,恐怕重逾千斤,一连进来十二辆,都是一般模样。
断楼暗暗心惊,下了点将台,走近一看只觉更加庞大。完颜翎道:“四哥,你这是什么东西?看着怪吓人的。”兀术也走下来,笑道:“这是当年我攻打两狼关的时候,从一个叫韩世忠的宋将手里抢来的。他运气不好,城墙年久失修,自己塌了,我都没怎么打就胜了。也算是天助我也,不然他要是真的用出了这些家伙,恐怕我军到现在都进不了两狼关一步。”
断楼围着这战车转了两圈,总觉得这个样子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或是挺过,想了想,惊道:“四哥,莫非这是——铁滑车?”
完颜翎奇道:“什么是铁滑车?”断楼道:“当年秦灭之后,楚汉相争,淮阴侯韩信曾受蒙骁指点,造此车用于围攻项羽。纵是他西楚霸王有扛鼎之力,却也冲不出这铁车之围。”完颜翎道:“能造出如此庞然大物,这个蒙骁还真的是个能工巧匠。”
断楼继续看着铁滑车,答道:“并非如此,造铁滑车的他的一个手下。听母亲说,蒙骁是当时的武林领袖,又是方技家和墨家的末代掌门,墨玄清玉剑法也和他颇有渊源。只可惜他后来贪图美色富贵,投靠暴秦做了驸马,在阿房宫中火焚而亡,尸骨无存,也是可惜。”
兀术笑道:“我的巴图鲁兄弟还真是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啊,且不管这东西是怎么来的,打仗好用就行。这次二度南征,我打算把这些大家伙都带上,怎么样,要不要让你的兵先试一下?”
完颜翎道:“四哥,你这不是开玩笑吗?这么大个铁家伙,那不是要闹出人命的吗?”兀术道:“又说孩子话,这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死在这里好歹还有人埋,总比死在战场上强吧?”
断楼沉吟了一会儿,笑道:“没问题,四哥你先让人练习一下这车的用法,给我一个时辰,要是我的手下有一个人断胳膊断腿,就算我这兵没练好。”
兀术没料到断楼会如此自信,便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断楼道:“军中之事,哪里有闹着玩的?翎儿,你先带四哥去歇息吧。”说罢便向阿里等挥挥手,让四人和自己入室内商议。
两个时辰后,兀术来到演兵场,只见自己的十五辆铁滑车和后备的三千骑兵、三千步兵已经在山腰上排布好,山下约有四千名断楼挑出来的士兵,手里都拿着奇形怪状的铁器,便对断楼道:“兄弟,你用这么点人,就想顶住我的铁滑车?”断楼笑道:“请四哥拭目以待。”兀术道:“好,那我就来看看你的本事。”对哈铁龙道:“放车!”
哈铁龙军旗一挥,顷刻间,那铁滑车便从山腰滚滚而下,声大如雷。阿里喝一声:“盾甲兵布阵!”众军一声响应,前排数百名红衣士兵双手各持铁板,当得一声合拢在一起,形成一道铁壁。
兀术笑道:“这薄薄铁板,能挡住我的铁滑车吗?”断楼道:“谁说这是用来挡车的?”话音刚落,阿里手中皂白旗挥动,军中铺天盖地地投出许多石块、圆木、硝石、硫磺、木炭,铺满了两军阵前。兀术还未看明白,只见又是赤红旗一劈,一根火把扔了出去,刚落到地上,顷刻间劈啪作响、火光冲天。
兀术初时不觉,渐渐发现不对:这些东西虽然不能奈何铁滑车分毫,却让地面坑洼不平,那铁车速度渐渐放缓,而且走向也不再笔直,左扭右拐,有两辆车直接撞在了一起。而且后面的兵卒被烈火所阻,根本冲不过去。
眼见着铁滑车冲过火墙向众军逼来,蒲鲁浑手中黑旗一扬,几百名便装军士腾空而起,在铁滑车之上跳过,回身一甩,将手里的铁链套在了铁车之上,随后压低身子拼命拉扯。后面两千名红衣士兵身体前倾,扶肩接踵,用前排的铁板接住了铁滑车,可又不是死命硬扛,而是且挡且退,徐徐而动。
阿里和蒲鲁浑同时发号,滑车两边众军吼声如雷,竟盖过了这滚滚铁轮。又退了近百步,那铁滑车竟渐渐停了下来。那边的火势也渐渐熄灭,兀术的兵勇冲了上来。见状,那些在阵前拖车的便衣士卒又是一跃而起,跳到了车上。
但凡重物,动时容易移动,可一旦完全停止,纵是用出几倍的力气也未必能动它分毫,更何况这千斤生铁?那三千骑兵冲到车前,动也动不得,退也退不得,跳又跳不过去,这铁车反而成了断楼军队的城墙一般。
正不知所措,忽然听得后面喊杀声起,山脊上尘土飞扬。刚才胶着于阵前交锋,竟不知何时有两支队伍悄悄绕到了身后,连兀术也没有发现。这些人以讹鲁补和束速列为首,都站山腰百余步远的地方,手中拉满硬功利箭,蓄势待发。铁滑车上也站满了便衣兵勇,拉弓以待。兀术兵虽然人多,竟然被形成了四面合围之势。
断楼看看兀术笑道:“四哥,还打吗?都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总不能在这里丢了性命吧?”兀术已被这阵势搞得目瞪口呆,恍惚之间醒过神来,一看日头,两军交阵还不足半个时辰,若是在战场上,自己这六千人马恐怕已经全军覆没了。对断楼佩服不已,啧啧称奇,完颜翎也甚是得意,便下令收兵整顿。
自从断楼发现阿里四人的部下各有所长时,便在武功之外,还给四支队伍研习了不同的阵法。他虽然从未带过兵,但武学和用兵之道原本一脉相承,细细想来无非就是人多人少的差别。他自幼练武,云华自然也和他讲过众多武学名阵,此时他便将武学阵法化入用兵阵法之中。
阿里部将膂力过人,布“铁虎”专司阵前抵挡、投掷飞石重物;蒲鲁浑手下略有轻功底子,“天鹰”纵横捭阖,阵前机巧之事非他们莫属;讹鲁补和束速列军队脚力非常,“风豹”“狼彪”尤善长途奔袭,包抄合围。临对大敌,只需将四路阵法稍加设计组合便可,至于阵法的名字本是断楼随口取的,完颜翎笑他取名俗气,众军倒是觉得朗朗上口,叫得方便些。
收兵后,断楼检查众军,除了前排挡车、拉车的几十人手脚有轻伤之外,其他人均未受伤。兀术道:“你刚开始放下大话,我还以为你是把这些人都练成了神仙,一个个都能把我的铁滑车顶起来呢。”
断楼笑道:“这铁滑车重逾千斤,就是再天生神力的人,怕是扛个七八辆之后也要气绝身亡了。当年就是西楚霸王项羽,也只推动十二辆,之后的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了。常言道,用兵在智不在莽,真要到了交战的时候,没头没脑地冲可是要吃亏的。”挥一挥手,阿里四人觐见。断楼道:“这四位将军治军严明,且阵法变化已经十分熟练,四哥此次南征,一定用得着他们。”
兀术十分满意,当晚便连夜修本,一份送往上京,一份抄送前线粘罕处,奏明断楼练兵成效显著,将猛兵强,智勇双全,可以与那宋军一站。两边接到奏报,皆是欢喜,催促兀术赶快出兵。兀术怕宗干再提回上京之事,也不愿多耽误,领了军令之后,便当即加封阿里四人为猛安勃极烈、南征军四路先锋,带兵南下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