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会儿,没有伙伴来找我玩,我急得慌,干什么呢?想来想去,忽然想起,去写字吧!可是到哪里去写呢?东堂屋放着牲口草,屋里被树荫遮得也很黑。锅屋里又都是柴草,地方小,如果上过道写,又怕别人笑话。噢,想起来了,姥爷家猪圈里好长时间没喂猪了,去看看吧。
猪圈在大门外临近东墙的地方,用青石块垒成。猪圈的门有一块薄石板堵住,进不去。我想爬圈墙过去,又怕翻掉石头砸着我,但又一想,石头那么大,我身子小,没那么大力气会把石头翻下来的。
于是,我跐着墙缝,爬上猪圈门旁放猪食罐的石台,又跐着石台翻进猪圈。猪圈里的小猪屋,姥爷打扫得真干净。小屋朝阳,很亮堂。猪食槽也刷得光光滑滑。猪圈里的场地比猪屋地面矮一些,也很干净。
地方选好了,用什么写字呢?我又爬出猪圈,跑回家,到锅屋抈[6]一段秫秸梃,再到堂屋姥姥的鞋筐里找到剪子,剪下一小撮我的辫梢,用线绑在梃子的一头。这样,笔就做好了。
到东堂屋里间,找到那摞书。姥姥曾告诉我,这些书不能拿,也不能撕,书上的字是圣人造的,要是弄到地上踩了,就会瞎眼。姥姥还说,这些书是鬼子来时,从我家搬来的,都很珍贵,可不能糟蹋。我想我不能撕书。我就急急忙忙地翻一翻,找到两张没有写字的纸撕了下来。
我又到锅屋找到一根一头烧焦的拨火棍。我一手拿自己做的笔,一手拿纸,怀里抱着拨火棍,又跑回猪圈。到猪圈跟前,想起还没有水,就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猪圈门旁的石台上,跑回家,用小黑坛装上水,捧来,也放到猪圈门旁的石台上。我再次爬进猪圈,伸手把这些东西从石台上够进猪圈。
我把水倒进猪食槽,两手拿拨火棍,用力摩擦猪食槽的底,一直磨到水黑。然后,我跪在猪食槽跟前,把纸铺在槽沿上,拿起笔蘸着黑水,趴着身子,开始写字。
东一笔,西一笔,上一笔,下一笔;竖一道杠,横一道杠,点点,圈圈。写着写着,我浑身轻盈自在,心情舒畅,越写越顺溜。这比和伙伴们玩游戏可快乐多了。
写完两张纸,站起来,双手托纸,胳膊伸出圈外,把纸放在石台上晾一晾。我爬出猪圈,再双手托起纸,仔细端详。心想,我会写字了,看我写的字有多好啊,我得赶快拿去给姥姥看,姥姥一定会夸奖我的。
我双手托纸,进院子大门,跑到屋里。姥姥看了高兴地说:“丫头会写字了,写得真好。你认得你写的字念什么吗?”
“啊,”我愣住,“我写的字就念字啊。”我疑惑地回答。
姥姥说:“好,你想上学,明年你就六岁了,过了年,就送你去上学。”
我记住姥姥的话。
出姥爷家院东那条小巷,从北巷口,沿庄的东西大街再往西走,在姥爷家屋后的斜对过,路北是小火家的大门。大门前有一棵槐树,树不大,树头圆,像把撑开的小伞。树上结的槐角小,豆粒瘪。
小火的姐十六七岁,叫小巴。因为她已长大,这片的人再叫她小名难开口,所以,比她长一辈的,或和她同辈但岁数比她大的,都叫她小火他姐。她大额头,头后扎一条大辫子,额上留齐眉短发,两边鬓角还各垂一绺齐耳的头发。这发型叫三点水汗绺子。
她人老实,话不多。除冬天冷时不出来,其他季节都在她家大门口的这棵槐树下,坐一麦秸墩,不是纳鞋底就是插花鞋、缝衣裳。
有时,我在姥爷家的北巷口,碰不到别人玩,而她喊我“小姑,过来玩”,我就过去。她会递我一个墩子,我坐下,看她做活。有时我也会主动过去,拿着线砣和一把旧棉花,坐在她旁边捻线。这时,她会让我好好捻线,并且告诉我,线捻多了,教我织束腰带。
一次,我刚坐下,她就说:“小姑你真可怜。‘宁要要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她说完这话就不再往下说了。我听不懂,没着没落地东看看西望望,心神不定。这时,要是有小伙伴们出来,我一定会撒腿跑去找她们的。
我和她在一起,最高兴的就是端午节缝香荷包了。每逢端午前的这一天,她就告诉我明天是端午,并且让我把花布送过去,她好给我缝香荷包。她为了做香荷包,老早就用攒下的破布和攒下的头发,到货郎挑上换回来一些质量好的香草。
端午这一天,我早早起床,洗脸,姥姥再给我梳好头,我就急忙跑去找小火他姐,去戴她给我做好的香荷包。
出小巷,还没到小火家的门口,就闻到了香草味。老远看到,小火的姐坐在她家大门口,大褂襟的右胸处系着香荷包。这香荷包用裱好的白布条和黑布条编成,缀着红艳的穗子,很好看。
我跑过去,小火他姐赶忙从针线筐里提出一对连在一起的桃子样的荷包。两个“红桃”各配有两片“绿叶”,和真的一样。小火他姐给我拴在腰间的褂扣上。我低头用手拖起来看了又看,心里美滋滋的。
可是,过一会儿,我心里有点不高兴了。小火他姐胸前的那个香荷包多好看啊!另外,她的腰间,还戴着一对“绿柿子”的香荷包呢,也比我的这一对“桃子”好看。我走到她跟前,托起那对“柿子”香包。“柿子”上也缝着黄色的穗子!她看出我的心事,就说:“小姑,你拿来的布没用完,还有一块绿绫子。你等一会儿,我再给你缝一对带穗子的‘小柿子’。”
顿时,我心里乐开了花。她很快放进香料,给我缝好一对“绿柿子”。这“柿子”,上边串着系,下边缀着红穗子,当中还裱着一道一道的黄金线。她给我系在靠近肩膀的扣子上。我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
她告诉我,等我长大会做针线了,她就给我编个盛针线的荷包。这时,有几个抱着孩子或领着孩子的妇女,陆陆续续地来到小火家大门前。她们每人手里都拿着或多或少的花布,围着小火他姐,让她给缝香荷包。
我戴着两个香荷包,右手托着腰间的一对“桃子”,心里美滋滋的,连蹦带跳地跑回家。
一进大门,姥姥就说:“小火他姐给你缝的香荷包真香,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了。过来给我看看。”
我手托香包跑过去,姥姥一看,惊奇地说:“吆,还缝两对。怪不得叫香荷包,真是又香又好看。”
过了小火、小三的家门,沿东西大街再往西走,路南有一个大场。这是西头的人们用来打庄稼的地方。这个场很大,东西向很长,从姥爷家西外墙根一直到庄西围墙的柳树旁。场南,对着场的当中有一条向南去的巷子。巷子路西,一个大院,院里有三间堂屋,那是小火家的造纸房。堂屋中间有一个盛纸浆的大池子。
每天早上,小火他爹赤着脚,穿着大裤衩,下到池里,端着帘子抄纸。小火和小火他哥则提着帘子贴纸。庄上有些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也来帮忙贴纸。从早一直贴到东南晌,才能把池子里的纸浆全贴完。这些纸几乎贴满庄里的各家院墙。
傍晚,小火家的男劳力,加上庄上帮忙的人,再都忙着从墙上往下揭纸。一张张地揭下来,再摞成摞。赶集时,小火家的人就挑到集上去卖。
本庄人吸烟、做饭取火,不用到外庄集上买纸,被风刮到地面上有些破损的纸,顺手捡来,就够用了。
纸浆池东的一间屋,冬天的晚上,又是庄上老头们烤火听故事的场所。吃完晚饭,有一些悠闲的老头,陆陆续续地来到纸坊屋东间,生一堆火,围坐在干草、干秸上,边咂摸旱烟的味道,边津津有味地听庄北头的四哥讲故事。
每晚,我都跟着姥爷,蹲在姥爷怀里听故事。四哥讲的都是长故事,有声有色,让我总也听不够。比如《五女兴堂》《张彦休妻白玉楼》《薛礼征东》等。我最怕讲到热闹时四哥说的那句话“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话一说出,老人们也不过瘾。不过没办法,四哥就是不往下讲,大家只好离开火堆,笑哈哈地议论着刚刚讲完的故事情节,各自回家去了。
可我还不算完,一直想知道故事的后来怎么样了。比如,《张彦休妻白玉楼》有一故事情节:在大雪封门的冬天,白玉楼被张彦打得遍体鳞伤,又被赶出了家门。她爬进了一座破庙……张彦的婶子和一个杀猪的屠夫合伙把白玉楼装进口袋,让驴驮走,卖给了人贩子。后来呢,到底把白玉楼弄到哪里去了,在口袋里被闷死了没有?我躺在床上想来想去睡不着。白玉楼不幸的遭遇,让我在被窝里流泪。我急切盼望着下一个晚上赶快来临……
麦收前,小火家纸坊的院子里,支起缫丝锅,开始抽茧丝。这庄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养蚕。收下的蚕茧必须在割麦前抽丝。不然,时间一长,茧会出蛾,一出蛾,茧上留有窟窿,茧就废了。所以,缫丝锅一支,庄上大家小户的人们就都用箢子盛,布袋装,或挑着或推着,来到纸坊的院子里挨号抽丝。
缫丝锅一支,锅底下就不停火,桄丝的轮子昼夜不停地吱吆吱吆地转。挨号抽丝的人,站着的,蹲着的,满院子都是。抽完一家,从轮上取下丝桄,锅里又倒上另一家的茧。就这样,抽完一家又一家,白天黑夜,连续十几天,才能把庄上所有的茧抽完。
忍了一年馋的小孩,一听说支锅抽丝,就都跑来拾茧蛹吃。拔丝的是小火的爹。他爹脚蹬得快,手又麻利,左手从锅里抓一把茧,右手闪电似的拔着丝。左手的茧拔完丝,剩下的茧蛹往锅台上一放。这时,排在最前面的小孩一把抓起蚕蛹,捧着就跑到树荫下去吃。
我也来拾茧蛹吃。出门前,姥姥嘱咐我,拾茧蛹要离开锅台,别烫着,也要离轮子远点,别被轮子打着头。我记住了姥姥的话。当挨到我时,我抓起茧蛹赶快离开锅台,到一边去吃。吃完再挨第二轮。再挨上了,我就抓起蚕蛹捧着回家。到家后,姥姥在锅里点上油,放上蚕蛹炒一炒。炒好,我先让姥姥尝一尝。姥姥只吃一个,其余的全卷进煎饼里让我吃了。蚕蛹很香,可一年只能吃这么一两回。想再吃,就只有等明年的这时候了。
沿东西街继续往西,过了路南的大场,向北拐后,有一二十米远,正冲着的,是我胖舅母家的西院墙。她家西院墙也是庄的西围墙的一部分。胖舅母家的大门向南。东邻是小跟家,小跟家的大门也朝南。
她们两家的大门前,有一块小空地。空地上有一口供全村人吃水的井。庄里人都称呼胖舅母家和小跟家为井台上的。
小跟的弟弟得病两三个月了,整天眯眼不睁,饭粒不进。医生抓药,老嬷嬷叫魂,神婆换人,这些办法都用了,可还是治不好。
庄上的人吃水很讲卫生。这口井每隔一二年就要淘洗一次。淘洗的时候,先是几个人用桶不停地从井里往外提水,一直把井水提干。然后,淘井的人跐着井塝上的跐脚下去,用大铁勺把井底下积攒的脏东西舀进箢子,由上边的人用绳子提上来,暂时倒在井口旁小跟家的门口。井下的人一箢一箢地装,井上的人一箢一箢地向上提,一直把井底下的淤泥和其他脏东西清理干净。最后,用笤帚沾着井底涌上来的泉水,刷刷井底和一圈的井塝,再把刷井的脏水提上来,淘井就算完工了。
这次淘井,井台一圈站满了观景的人。小跟出来看景时,一眼看到,在从井底下捞上来的垃圾堆里,露出了一个哗啦棒槌的边沿,就赶忙上前扒拉出来。这正是她弟弟丢的那个哗啦棒槌啊。
她拿回家,用水冲了,递给弟弟。弟弟睁开眼,看一眼哗啦棒槌,立马精神,接着就能吃饭了。
庄上人们都议论这事,说小跟弟弟得的是相思病。从此,庄上人们都很注意保管自家孩子的玩具,不让丢了。
姥姥和姥爷对我的玩具更是细心保管。我有一个比较大的皮球,一拍,哐啷哐啷响;一把小洋伞,是水红色带浅蓝花的,很好看。姥姥说,这些都是我爹从济南给我买来的。这些话,我似懂非懂。不过,别人都没有皮球和小洋伞。
每过一段时间,我就叫姥姥给我拿出皮球,和小伙伴们拍着玩一阵,玩够了,再交给姥姥放起来;小洋伞,只有姥姥走娘家去我老姥姥家时才带上,回来后接着收好。
还有一副手镯,听姥姥说,是我出生后送米糖时,老姥姥特别给我定制的。手镯戴在我的手腕上,每天晚上脱衣睡觉时,姥姥都要看看还有没有。
每年三月三赶庙会买的玩具,我每次玩完后,姥爷也都给我收拾起来放好。比如,小花车,也叫王八打鼓,姥爷把它担在西屋后墙壁的两个木橛子上;哗啦棒槌放到大桌上的瓦碴罐里;胖娃娃放在大桌上;其他的,像转转牛,玩的石子等,也都放得很有秩序。这样,玩的时候方便拿,也不容易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