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柳东海出去跟客户经理做信贷调查、客户走访，行里却发生了一个事儿。
胶湾市东明区国税局到行里去查一个私人客户账户，该客户是给鲁南市世纪堂药业做销售代理的，账上有四十多万。按税务局的说法，该客户有偷逃税款的情况。
税务局的人在银行楼下的柜台先出示证件查了余额，随后就按照行里要求去支行二楼办公室，找办公室主任高运起办理冻结手续。
等他们办完手续，下楼要做冻结的时候，账上的钱已经不见了。原来是柜员偷偷打电话给客户，因为可以通存通兑，客户就在其他网点把钱转走了。
为此，税务局的人特别恼火。
但柳东海对此一点也不知晓，大家也没想到会有什么后果。
柳东海到行里上班，在办公室里正和两个客人聊天，突然，有人门都没敲，就推门进来了。
柳东海觉得很奇怪，问道：“你找谁？怎么不敲门呢？”
“我是电视台的记者李长虹。”他随手托起胸牌给柳东海看了一眼。
柳东海说：“即便是记者，是不是也该先敲门？另外，有什么事，你得有个程序打招呼啊！”
李长虹说：“就在你办公室对面的那个小会议室里，现在有好多人等你，有税务局的、电视台的，你过去就知道了。”
客人一看，还有这等情况，就知趣地告辞了。
柳东海到了小会议室，看人家给他留了个座，没等坐下，长长的麦克就伸过来了，摄像机闪烁着瞄向自己。
柳东海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李长虹针锋相对道：“你们行有串通客户偷逃税款的情况，我们是来做实地调查采访的。”
柳东海说：“这么多人都贵姓啊？你们是做什么的？介绍信给我看一下呗，没有介绍信，有工作证也行。”
李长虹说：“我们这么多人，想假都假不了，你已经违法了，就别这么多要求了。”
柳东海说：“违什么法了？你告诉我。”
“你的银行串通客户偷逃税款，违反了税法。”
柳东海说：“你这话说得不对，这里没有你说的情况。你要记住，我这也是一家正规单位。你得有正常的程序，你得打招呼，就这么贸然闯入的话，咱有没有点秩序了？再说，我这是银行，银行对安全保卫的要求都是很严谨的。”
李长虹说：“你的话太多了，咱们还是说点正题吧！”
柳东海板着脸说：“如果这么不友好的话，我也没办法跟你们合作，不接受你们采访，不欢迎你们！我什么都不知道。再说，在我单位里，你们一点尊重的意思都没有，太不像话了！”
柳东海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走到楼梯口，身后充斥着排山倒海刺激人的话。搞媒体的有经验，特别善于聚焦热点。结果，柳东海真就控制不住了。他气呼呼地对站在楼梯口的保安说：“我带着这些人下楼，下楼之后不经过我允许，任何陌生人不得上楼，如果有人胆敢闯入，可以用你的那个警棍电他。”又说，“咱们这是银行，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
柳东海气冲冲地走到一楼大门外，站定身体，努力平息心跳。
李长虹走到柳东海身边说：“柳行长，你别情绪激动，这都是公事。”
柳东海说：“公事也得有程序，有规矩。”
“那倒是，你抽支烟。”李长虹边说边掏出一盒红塔山，点燃一颗递给柳东海，自己也点一颗。
谁知，刚抽了两口，一个麦克风从柳东海身后伸过来了，另一个记者凑到他面前，摄像机也跑到对面拍。柳东海把烟往地上一扔，踩灭了，一转身回到营业大厅。记者和税务局的人呼地全跟进来。
李长虹追着柳东海说：“柳行长，你别这样了，你得配合。”
柳东海说：“配合是双方的，好吗？哪冒出你们这么一帮蛮横不讲规矩的人？你看看我们银行环境多优美！”说着，指了指ATM机，当年自助设备还是很少的，“设备多先进！”
柜员在里面坐成一排，六个储蓄、两个出纳、两个会计窗口。柳东海从这头走到那头，营业大厅是长条形的，柳东海走过去的时候，记者是跟他搂肩搭背一起走的。
“看看我们的优良服务吧！”柳东海的语气韧性十足，“你多宣传宣传我们这些好的方面，宣传宣传我们对客户多么负责任。维持良好的金融秩序，这是你们该做的。”
李长虹不依不饶：“你们违反税法的事，咱是不是得谈一谈？”
柳东海说：“你懂不懂银行法？”也是有点狡辩。
他们跟着拍了一道，柳东海一看来的人都跟着他，就转过身回来，跑上楼。他们没跟上去，两个保安真的在那个楼梯拐角处拿着电警棍，虎视眈眈的。
柳东海说：“谁上电谁！”
这下，谁也不敢上了。另一个记者挤到前面说：“你要是这个态度的话，我们就给你曝光了。”
柳东海扭头说：“有本事你原汁原味给我曝光，你别剪，别切！”
这一天就这么结束了。记者们回去后都说：“他也太嚣张了，咱得治他！”
大家相互商量道：“现在有没有啥事？手头有没有什么活？没啥活的话，咱上融商银行采访去。”
第二天，柳东海听说来了两台摄像机。但支行办公楼前有大门，后面也有消防通道门，柳东海就从后门出去逛市场发宣传单去了。
走之前，柳东海说：“他们来爱拍啥拍啥，任何人不要跟他们有接触，不接待，就说领导不在。楼下随便转，楼上不可以上。”
他们一走，柳东海就从后门又回来，接着工作。
柳东海坐在办公室，保安向他通报：“来了两个客人，说是您朋友。”
柳东海说：“什么朋友？请过来吧！”但人一进来，柳东海都不认识，结果又是两个记者。一个是新华社胶湾站的站长，名叫季小森；一个是《胶湾日报》的金融专栏记者。
他们在柳东海办公室坐下说：“我们想对这个事件做一个深度跟踪调查。”
柳东海说：“你调查啥？这个事我没亲身经历，我还在了解过程中，没了解完，不能跟你讲什么，我也讲不了什么。”
新华社季站长说：“你知道新华社是做什么的吧？”
柳东海故意说：“不太知道。”
记者说：“我们是负责写内参的，我们写的内参中央首长都能看到。”
柳东海说：“你到我这里是没有用武之地的，你要真能把我写到中央首长那儿也行。”
半晌，记者说：“那你得有一个配合的态度。”
柳东海说：“有，这个没问题。我把整个事情来龙去脉都了解清楚了，咱们再沟通。今天，我还在了解整个情况，这事你们得等。”
此事过后，柳东海和此二人熟悉了，也成了朋友。这是后话。
一番折腾后，电视台的人终于走了，但仍然拍了不少影像资料，不知什么时候会播，播的话可能会有负面影响。柳东海觉得有必要跟分行汇报一下，就给分行陈行长打了个电话，把情况轻描淡写说了一下，没当个事儿。
陈行长却说：“这事挺严重，播出去的话，多影响咱们声誉！我告诉你，小柳，一旦要播了，你就不能干了。”
柳东海的心往下一沉，说：“好，我知道了。”
为了这个事，分行办公室主任出面请《胶湾晚报》《胶湾新商报》《胶湾日报》三家媒体的记者在一起充分沟通了一下，恳求他们尽量不做这方面的报道，但后期还是有少量报道流出。
电视台这边柳东海联系了一些朋友，连市长的小姨子都出面帮他说和。
电视台有个节目叫《新观察》，属于一个曝光栏目。柳东海也找栏目主任面谈了，见面后，主任说：“柳行长，你人不坏，我给你保证两条：第一，尽量不播，能压住就压住，你们内部好好处理该事件；第二，假如播了，我们也会适当剪辑，不会对你们造成较大的伤害。”
柳东海感激不已说：“那好，非常感谢！我们一定对这件事好好检讨。”
国税局随后也约了柳东海，办事人员致电：“你得到国税局来一下。”
柳东海说：“干什么？”
“我们给你做一个税法普及。”
柳东海说：“好吧！”
去了之后，办事员说：“局长不想见你，我们肖副局长接待你。”
柳东海说：“行。”
到肖副局长办公室，对方拿了好几本税法书，小山一样往柳东海面前的茶几上一放，说：“柳行长，你翻一翻。”
柳东海说：“确实得好好翻一翻，我这方面的知识确实有欠缺。”
肖副局长对柳东海板着脸。
柳东海坦诚道：“肖局，你对我的态度应该好点。咱俩都是国家公务人员，我本身并没有违法，我只是代表这个组织，可能是在你所说的这个违法事件中被牵扯到了。咱俩都是出面处理这个事儿的人，应该坦诚相见，大家以后毫无疑问是好朋友、好兄弟，所以，你对我态度得好点。”
肖副局长面露微笑道：“我们也没针对你个人。这事儿，一是电视台找个题材不容易，我们没法说停就停；再就是，这事往后是个什么走向，处理上是从轻还是从重，是我们孙局长来定。”
柳东海点点头道：“我懂。”
回来之后，柳东海翻遍名片集，想找出能跟孙局长攀上关系说上话的人。打了一通电话后，他了解到胶湾理工大学财务处的处长跟他是发小。正好胶湾理工大学一个教授是柳东海的哥们儿，这哥们儿也是大学办的一个经济实体的老总。
柳东海直接把电话打给对方，开门见上道：“财务处长跟你关系怎么样？”
他说：“办事没问题。”
柳东海说：“没问题的话，你帮我约出来一起吃饭。”
吃饭的范围就确定为柳东海和这个哥们儿，加上理工大学财务处长、税务局孙局长，而孙局长那边需要理工大学财务处长出面约。
对方回复：“没问题。”
胶湾这里讲究用高压锅压海参，蒸熟了，直接蘸酱吃，每位客人一顿三四只，这种吃法颇有档次。
柳东海平时请客根本舍不得点这道菜，这次出了血本，请来客吃高压锅压海参。
众人一落座，距离感瞬间消除，态度都挺好，一副要大谈情怀的样子。
孙局长说：“这个事在我这儿处理，可以到此为止了，但我们的目的还是追究这个偷逃税款的人。你们这个事儿做得确实不妥当，但也处理不到银行那里。但节目是电视台录走的，由他们决定放不放，我们也控制不了。”随后，他又补充道，“你最好再跟电视台沟通一下。”
于是，柳东海又上上下下找了些人，做了些工作，心想估计没什么事了。谁知，到了事发第五天，又横生枝节。
柳东海在中汇银行的老领导，海西省中汇银行的尹光耀行长一家从秦皇岛坐船到胶湾市，打电话给柳东海。老领导对柳东海一直都很好，也不见外，说：“东海，我今天全家到胶湾，你安排个车接一下。”
柳东海说：“就我开车接吧！”
柳东海拉来也认识尹行长的高运起作陪，开着车，沿胶湾南路奔向胶湾客运港口。对外开放前，胶湾港是军港，南路是山路，双向单车道，开了大概一个小时，到了客运港。
刚到船港，来了个电话，是税务局的孙局长。原来，那个节目就要在今晚播放了。
孙局长说：“这事儿已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你赶快看看能不能跟电视台谁说上话，补救一下。”
柳东海说：“好吧！”
挂了电话，柳东海感觉天昏地暗。他告诉高运起：“接领导的事就得你全力办了，你留在船港把一切安排好。打个出租车，把尹行长一家从船站接到酒店，晚上我再开车过来看领导，接你回去。”
交代完，柳东海迅速启动车子，来时一小时的路回去只用了二十六分钟，面包车都要飞起来了。
一进胶湾主城区，又来了个电话，柳东海只捕捉到关键一句话：“完了，已经定档今晚播，撤不下来了。”
柳东海把车停在道边，将电话往副驾驶座位一丢，长舒一口气：播吧，爱咋咋地吧！
当天晚上，柳东海在家里煮了面条，精心烹炸鸡蛋酱，就等着这个曝光节目播出了。
节目来了，柳东海也没把它看得很完整，因为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响，手机都快爆炸了。
这个电话说：“东海，你出什么事了？”
那个电话问：“东海，你怎么回事？这事严重不严重？”
柳东海新结识的好大哥江宝原也打进电话：“东海，需要帮啥忙？”
柳东海说：“没事，没事。”
节目播毕，柳东海心里反而轻松了。他随即开车去看领导，并接回高运起。因为精神放松，开车时，他的精力也很集中。这个脓包既然破了，就完全放下好了。
第二天早晨，柳东海主动来到分行。
到分行一上三楼，就去了男卫生间外面烧开水的房间，这里是烟民们的吸烟房，陈行长很爱抽烟，正好在此吞云吐雾。
陈行长点点头说：“东海，你怎么来了？”
柳东海说：“我来给您打个招呼，就不干了。”
陈行长诧异：“不干了是什么意思？”
柳东海说：“辞职呗！”
“为什么辞职？”
柳东海说：“不是你说的嘛，电视曝光我就不能干了。”
陈行长笑骂道：“这个节目播得效果挺好。咱花钱都拍不出这样的宣传效果。”
柳东海不解：“那我还辞不辞了？”
陈行长声调高出八倍：“你辞什么辞！你回去该干啥干啥去！”
柳东海很开心，笑得不行。
随后，行里的客户突然增加了好多，电视曝光居然收到了意外效果。
客户都说：“电视上拍的是不是就你们这个银行？”
员工回答：“是我们这里。”
客户说：“你们这个行好，真替客户着想。”
事件中通风报信的那个柜员是个小姑娘，她妈妈在这期间找过柳东海，说：“你们不能给她处分，不能对小孩有太大影响啊！”
柳东海说：“谁说过一句责怪她的话吗？”进而安抚这位母亲说，“回去跟你女儿说吧，没她啥大事。我不能说她做得对，但这个事也不批评了，让她安心好好工作就是了，多吸取教训，要有法制观念，长点经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