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欢乐也有悲伤,人生本就如此。
聚会未能到场的人不止一个,其中有郭强急切盼望见到的人,但他们是不可能来了。山河依旧,不见故人。物是人非,岁月无情,病魔无情。今天聚会的热闹场景,也勾起了触景生情、黯然默伤的回忆,皆是凄凄凉凉的往事,感叹遗憾的情绪在欢乐的气氛之中交替穿行着。人不能死而复生,人生也不可能从头再来。
王月贤是王屯社员,她的丈夫王恒江是郭强前任生产队长。在郭强的记忆中,他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郭强能清晰忆起,四十五年前刚结识时,王恒江脸上堆满了笑容,他长得本就比很多人白净,笑起来更是给人清爽的感觉。
“如果王恒江还在,如果他今天来了,能高兴死,可惜……”王月贤喃喃地说。
王恒江是个热心肠的人,也是一个能言善辩、口才好的人。他给社员开会时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不用深思熟虑,不用拿讲稿,讲话时甚至不会打哏,他手舞足蹈地讲着,郭强听来也不禁感到惊奇和振奋。
队长一职需要能说会道的人担任,何况他在未经世面的社员中本就鹤立鸡群。
他经常双手对插进袖口,一副醉眼蒙眬的样子在生产队里走来走去。他愿意带头下地干活,尤其在农忙的季节。但其余时间里,尤其是“猫冬”那段日子,他是不下地的。他最大的嗜好就是喝酒,那时能只有低质的烈性白酒,他却也喝得精神焕发,很多生产队里的事也都是在酒桌上决定的。
能讲是他的特长,嗜酒又是他的不足,酒既能为他增添工作的勇气和斗志,又是耽误事的祸端。
上级领导、王屯社员都知道他这一嗜好,这便也成了美中不足,最终他也是因为喝酒伤了身体。
那时,他是队长,郭强是副队长。他给了郭强不少指导和关照,常把郭强叫到家里去吃菜喝酒,郭强虽经常赴约,但从来没有上桌喝酒。即使他再三邀请,郭强仍不为所动。
“烟卷一递,说话和气。酒盅一端,政策放宽。”王恒江在喝酒上控制不了自己,这令郭强恐惧,不能放任他痴迷于酒,因此郭强对共饮一事总是退避三舍。他和郭强共事时间不长,但二人是有感情的,他曾说:“只能让郭强这个小青年来干了,但我会辅助他、支持他。”
在郭强任队长后,他还担任了一段时间的副队长职务,可谓尽全力了。在这件事上,郭强始终感激他。
王恒江在任队长时期显示出了很高的才华,是个有前途的青年,不然王月贤也不可能嫁给他。他那时春风得意,说话是出口成章,干事也生龙活虎,郭强跟着他学了不少本事。总的来说,他是郭强到王屯时遇上的第一个领导,也是第一个产生了深刻影响的人。
在大家欢乐的气氛中,王月贤难免有些伤感。郭强回想起王恒江曾经的善谈和活跃,如果他在,一定能令今天增色不少。往事不堪回首,岁月无可追忆,王恒江是郭强的榜样和镜子,使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王清龙、王清巨在王屯辈分很高,两位老人如今都已作古,自然无法到场,这令郭强感到痛惜……
那天,大雨滂沱,郭强率队到社员家检查险情,以防雨水冲垮泥坯砌成的房屋。郭强到时,王清龙正依偎在四处漏雨的炕上,哼哼唧唧,痛苦不堪。他有病在身,儿子王元奎在外屋忙着用平头铁锨向外舀灌进来的雨水,顾不上他。水从前后门涌进屋内,高粱秸秆扎的天棚也向下淌着涟涟雨水,把土坯垒的墙壁冲刷成无数的沟沟岔岔。
王清龙、王元奎见到郭强惊讶不已,两人低头不语,心里盘算着郭强到来的原因。
郭强无语地注视着凄惨的场景,这是全屯受灾害最严重的一家,无情的暴雨已经把这家的西山墙冲出了一个很大的口子。郭强转身走了,王元奎恭敬地跟着把他送出了门。
第二天一早,郭强破天荒地下令,让队里给王清龙家送去一牛车土坯。这消息传到了李书记那儿,她对这举动不置可否,更没有半点批评郭强的意思。
就此,郭强同王元奎成了挚友,虽然表面上因为郭强的领导身份需要避嫌,但两人心心相印、自有默契。王元奎在农活上给了郭强很多的指导,却都显现在不经意之间,不露痕迹。
那是不用言语、无须表白的交往,是凝重的、发自内心的,虽然默默无闻,却情深义重。
郭强回城那天,也就是四十年前的今天,王元奎拎着一筐苹果到王家车站为郭强送行……四十年后,王远奎的身体虚弱不堪,他今天的模样让郭强很是揪心。
王清臣是个孤寡老人,他当过兵,大概是国民党的兵,否则也不能被遣送回乡。在生产队里,他是个精明的人,但也难免受到歧视,年龄很大的他弯着伸不直的腰,在大田里和青年社员一同劳动。大概是抽烟很重的原因,他从早到晚都在咳嗽着,勉强下地挣着低人一等的工分,还要养活有病在身的老伴。他的老伴曾是个“窑姐”,追随他来到王屯,两人无儿无女,相依为命,过着贫困艰辛的生活。
郭强发挥他干活稳重、见多识广的特长,安排他砌猪圈。那是个独立的活,没人监督,给的工分高,但需要技术,很多人都干不了。别人无法攀比,他也发挥了特长,不必苦不堪言地低头做人。他已经去世多年,可若是健在,一定会参加这次聚会。他弯腰低头、恭顺讨好的样子定格在郭强的脑海里,但郭强知道,他是个明事理的聪明人,他正是因为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才无可奈何、沉默无语。
王元龙和王元春是堂兄弟,两个人都是小队干部,长了一副勤俭朴实、操劳肯干的农民形象,也都是有品德的人。对于屯里人,郭强向来是按年龄称呼的,独对他俩要尊敬地随着王屯的辈分称呼,叫“元龙大爷”“元春二大爷”。
言语金贵的王元龙,原是队里的副队长,他讷言少语、个性慢腾腾,是个“老好人”,在村里没人说他的“不是”,但也没人过多地称赞他。他从副队长下来当大车组长,在队里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赶着牛车。牛是慢腾腾地拉车,他也是慢腾腾地赶车。
“你到生产队里干吗?在青年点里多好,不操心、不上火,这小队队长,来个县太爷都干不了,别耽误了前途,找个机会回去吧。”
他多次对郭强这样讲,一开始郭强听了总不以为然,后来接触时间长了,了解了他,才明白他是见自己初到王屯劳累不堪、垂头丧气,才特意关心有加的。他是担心郭强孱弱的肩膀抗不起王屯的大梁。
说话不紧不慢的他,长得也敦敦实实,见到郭强总是宽厚地笑着说话。他儿子在公社信贷所工作,家境在村里是上等的,但他仍勤俭度日,把大车组的农活安排得有条不紊,让郭强少操了很多心。临回城时,郭强去他家里告别,难免恋恋不舍。
“你是个厚道、扎实的青年啊,办什么事都想得细,也想得周到。”道别时,他这样与郭强说着。
王元春是果树组长,他的性格和王元龙有些不同,但少言寡语倒是同出一辙。果树组长非同一般,果园收成是全队的主要收入,果园组长要负责果园一年所有农活的安排,责任很重。比王元龙略瘦的王元春个子不高,近五十岁仍坚持干活在前头、吃苦在前头。对他的评价,全村人都是众口一词的称赞,王屯人见了他也从来都是恭敬的,他说的话在屯里分量很重。
“我要好好干,把果园侍弄好,树上结个大苹果,树下结个大地瓜。”
生产队里开会动员,各组长在会上发言,郭强曾对他讲:“你得发言啊。”平时开会时,他总是闷坐着,只听不讲,顶多点点头或摇摇头。郭强只好教他说:“学大寨,增加苹果产量,打败帝、修、反,支援世界人民革命……”
他却执拗地只讲了苹果、地瓜的事,开会的年轻人都哄堂大笑,这笑声里不含恶意,是笑他的实在。
也有人说:“这果树组长,只会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是个业务娄子,走资本主义道路。”他听到这些议论时,也只是笑着不加评论。
在郭强心目中,这二人是正经人,是正统的农民,是务实又踏实的人,因此对他俩尊敬有加。如果他俩还在,出现在这次聚会,或许会令郭强减少些许遗憾,只是那少言寡语的身影也仅能留在记忆里了,这记忆既珍贵又悲伤。
王元春的闺女叫王玉英,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她如今疾病缠身,本是要强忍病痛参加聚会的,但终究没能赶来,严重的高血压使她走不了路。王元春的儿子叫王恒臣,是大队小工厂的车工,他是一个机灵、聪明、正经的小伙。他媳妇就是宁桂香,帮忙组织聚会的人。
王清富也不在了。他的精明、勤俭、朴实让郭强记忆深刻,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又是一个治家有方的老者。郭强经常去他家,他们一家人都正派、勤奋,从不张扬地过着稳稳当当的日子。
队长王恒江打怵他。王恒江总在晚上开会,一开就很长时间,队里确实也有很多会是需要开的,商议上面布置下来的事、农活适应季节要干的事,以及队里出现的大小不等的各类杂事,等等。王恒江喜欢滔滔不绝,而王清富则是胸有成竹、不多言语。
“你小子能不能讲点正经的,东拉西扯的天天熬夜,没有个头肚,尽扯淡。”王清富比王恒江大两辈,在队里又德高望重,只有他能跐掰王恒江,而且王恒江也不敢还嘴,只好无奈地宣布会议到此为止。这样的事,郭强碰到过不止一回。
王清富的勤奋是有名的,也是有根源的。在合作化以前的单干时期,他上山种地从不鞭打耕牛,连犁地的犁杖也不用牛拉,都是他扛到地里的。在东沟的地里耕地,他常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干活,他怕泥土、汗水弄脏了衣服、磨坏了裤子。
他勤俭度日,无微不至,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别人家没粮食吃时,他家从不断粮;别人家有粮放开吃时,他全家都节省地吃。他们家一年四季都精打细算,吃饭也很匀乎,干的稀的搭配着吃,不是有粮时胡造,没粮时饿肚子。
王清富和社员张国君很要好,张国君善于养猪,能把猪养得膘肥体壮。张国君是个聪明人,和王清富脾气相投,经常坐在王清富家的炕头上,三个人抽着王清富种的旱烟,郭强听他俩唠着农家的事,听那些不懂又新鲜的事,受益匪浅。
王清富子女很多,出于怀念和情义,王清富的二儿子王元振参加了聚会,女儿也赶来了。王春娥是帮助组织、通知的人之一,另一个叫王春风,是特地从普兰店赶回来的。王春娥和王春风当时都是生产队的社员,是稳稳当当、吃苦耐劳的女社员。
那天,王元振的讲话很动情。
“我是王清富的儿子,我没做到的事,郭强队长做到了。他比我们亲人还亲,他的到来……”
王元凯是队里能挣高工分的壮劳力,那四年里他一直留在生产队。
“你……”他握住郭强的手的瞬间,泪水就要涌了出来,表情真切。他的爱人刘桂芝不久前刚去世,也是生产队的社员,而且是一个泼辣、能干的劳动力。那时只要能出力、肯干的都是郭强得意的社员。
“刘桂芝她……”
“噢,我刚听说了……”
王元凯如同见到知己一般,脸上是凄伤的表情。刘桂芝的去世,给他的打击太大,做了半个世纪的夫妻,本就是沉重的痛苦,何况王元凯还是个重情有义的人。在这样的场合中,他调整好情绪,又投入和大家见面的喜悦之中,可谓悲喜交加,复杂难言。
刘桂芝干活麻利、泼辣,又是个叽叽喳喳好讲话的人。郭强带着这样一帮妇女干活,也是一个费心费力的事情。刚下队时,王恒江叫郭强带着妇女们干活,那可是一支针插不进、水泼不透的队伍。她们时而莫名其妙地哄堂大笑,时而为工分斤斤计较,她们说话是哜哜嘈嘈,做事也风风火火。刘桂芝就是这样一个人,没人敢惹她,也惹不起她,她说起话来很快,是一副伶牙俐齿的样子。若叫她得了理,更会吵得你头昏脑涨,不过,她可不是不讲道理的那种人。嘴永远不闭的刘桂芝经常赞扬郭强,郭强对于能干活的人都很关照,这使她腰板更硬了起来,谁干活不出力,她都会用农村妇女那辛辣的言语发起鼓噪。郭强能顺利带动妇女干活,她的舆论宣传是功不可没的。她炒的苞米粒,在饥饿时多填进了郭强的肚子。回城时,她还送给郭强一对枕巾,在当时算是不薄的礼物。
如果今天能到场,按她的张罗劲、高嗓门和“咬木”的话语,再加上四十年未见的激动,一定是场上当之无愧的主角。可惜她走了,就在不久前。
郭强深感,他回来得晚了。
王元江是果园技术员,会的皆是剪枝、兑打虫药水这类有技术的活。他父亲叫王清乙,在队里负责赶牛车。王清乙也去世了,他是一个善良的老头,永远乐呵呵的样子。他还有个闺女叫王淑青,那时是全队出勤率最高的女社员,今天也没来参加聚会,听说是嫁到了挺远的地方通知不上。
郭强快离开王屯时,任命的大田组长叫陈为学。他倒插门娶了王淑芹,他们两口子也不在了。陈为学、王淑芹年轻时都是身强力壮的劳动力,却不想过早离世了。
岁月沧桑,人生难测。聚会上缺少的人,成为大家谈论、追忆的遗憾话题。在郭强的众多遗憾中,最大的当属大队妇女主任王桂荣。
并不繁荣的王屯,比起过去改变了很多,当年交往的人,也都变化了不少,但能看出每个人都是精心打扮后来参加聚会的。有的人甚至提前几天就开始收拾,找出了最好的衣服,还打理了头发,人人乐不自禁,个个喜气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