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深夜惊魂当史书
我木头人一样坐着,抬头又看那只被蜘蛛网缠绕的十五瓦灯泡,许久吞云吐雾。
“你可以走了,走,走,走,你也走,你也走。”瞎子竟然对我下起了逐客令。我偏头看他,他竟然挥了挥手,往下躺,拉被子蒙住头,说得有气无力:“凡是来看我的,看我最后一眼的,没话说的,问我吃不吃喝不喝的,当我快要死了的,看一眼都得走,你看了不止一眼还不走?”
怪不得我进来时,我娘不在,原来早已被瞎子轰走了,也是这样轰的。好心来看你,你这样轰,哪个都不想多站几秒。
我娘就早已被轰走了,轰得在瞎子屋垛子边的一户人家里说话,此刻在说道别话,别人在问,娘在答,答的是来了来了来了,在在在,约好的一样,在与瞎子说话。送的人在说,换了别人,早轰走了,我与他隔壁,天天想看他,天天轰我,我懒得去看,又怕他真死了,天天窗户边偷听偷看。娘在问,哪有这么巧啊,瞎子真说了是他算准的?答道就今早上说的,你家六田来看他说的,没说几句,也被轰走,要六田捎句口信给你,要你家占胜来看他,你六田来我家一说,我哪相信,大骂瞎子,瞎子听到了,尖喊尖叫,哪像个要死了的。
娘独自走了在说,电筒的事记得啊。答得响亮,几年没见,恨不得见呢,我一直等他出来。
这些对话声,声声入耳,瞎子蒙着头后,我已拉开门站在门外,仰望漆黑的天空。
我蹑手蹑脚进屋,灯泡底下的四方桌上有书有报纸,我轻拿轻放,翻得也轻。破旧的黑色皮儿本本映入眼帘时,我两眼放光,先轻拿,翻开中间,一页一页翻了翻,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瞎子竟然在给自已立传呢。
合上本本儿,从第一页开始翻看。第一页只一句话,毛笔写的,非常正楷。如果真是书的话,这第一页应该叫扉页,扉页上的话算是全书开篇的第一句,往往是精华,我就当了精华:每个人都是一部大书,瞎子有瞎子的活法,能活到八十有六,可著、可立、可有人生一本传。
我急不可耐,一页页翻翻,几页页翻翻,十几页翻翻,几十页翻翻,竟然没有尽头似的,只得从后开口了。从后开始是从倒数第一页开始,只能一张张翻了,翻的一张张都是空白,空白的纸竟然没有几张就见到“完了完了”四个字,四字下面是年月日。再翻,往前翻,翻过五页,是“后记”二字,“后记”竟然写了五张之多。双手拿捏厚度,估估字数,四十万是有的,四十万,够瞎子的人生这本大书了。
总觉得双手拿捏“厚度”,推测估算字数,是愚蠢的,是错误的,用词不当,更是不敬。应该叫深度,也不对,还是亵渎了它。应该叫厚重,对了,只有“厚重”二字才与本本儿般配。好像“厚重”还是专指文学作品呢,一般的,比如画家的话,书法家的字,都不配的。我如获至宝了!
“咚咚”两声响,我侧脸,是瞎子在敲,当我是老鼠了。
偷书不算贼,偷瞎子的字典不算贼,但此刻当瞎子的“自传”是如获至宝了,觉得是做贼了,做的还是大贼了。是的,得承认,该承认要承认,做的不是一般的小贼,小贼叫偷得盗得什么,我是获得至宝,应该叫做大贼。
门框吱一声,同时一声“回来”,我懵在门口。
“你小兔仔总是当贼!”瞎子被窝里说话,说的是人话,不是神话:“英历,羊历,相差,差了多少天,算好没有?”
“我要回去算。”
我两手空空走过来,坐在瞎子床尾,说得理直气壮:“要根据历法算,字典里有,你那本老字典里就有历法。”
“我早已算好了,几十年前就。”瞎子有味,说话的水平高到这一步,“就”字可以这么用。
“你爷爷是闯荡上海的汉子,英英武武的。”水平更上一层楼,英武可以说成英英武武。
我倏地站起,还是先前那样,坐在瞎子床头凳子上,斜着身子倾听。
瞎子掀开被子要坐起,还要坐直。我想帮忙,被挥手阻止,噎着了似的,拍胸,坐不直,还是弯着。
“你娃儿叫什么名字?”瞎子这句话问得我莫名其妙,我还没有讨老婆,没有结婚,哪来的娃儿,哪来的娃儿名字。
“试试,试试。”瞎子改口,“做个游戏,游戏一下,我来问,你来答,我是当时问话的,你是当时的你爷。”
“我是我爷?”听起来好拗口,答起来也好拗口。
“占牯牛!”瞎子劈头一句。
占牯牛是我爷爷的名字,瞎子劈了后盯着我:“该你答了,答:到。明白吗?”
真要冒充死去的爷爷,我还是不想冒,毕竟我没死,我是在活。
“再来一次,我一喊,你就要答,答:到。”
要玩真的了,要玩穿越了,我真不是我了,要穿越时空几十年冒充爷爷了,爷爷比爸爸还大一辈,也要硬着头皮去冒充了。
“占牯牛!”
“到!”这个瞎子真怪,明明要死了,一玩穿越,中气十足得很。我不得不立即穿越成当年的爷爷。
“你崽哪天出生的?给我老实交代。”瞎子这样的中气哪里会死哟。
“壹玖肆玖年拾初一。”
“解放是哪一天?”
“壹玖肆玖年十月一号。”
“阴历阳历相差好多天你知道吗?告诉你相差三十天,姓的是占,为什么要占国日占国庆的乱叫?”
(此处省略三十多个字)
我冒充爷爷很逼真,所以对答如流。想来,当年,我那个真爷爷也是这样对答如流的。
(此处省略?加……个字)
“我祖宗十八代都是占姓,都是一路占姓下来的,是百家姓里的姓,现在我这孙子也姓占……”我还是穿越回来,魂魄附体附得很不舒服。
“占,与建,同音,又通假……”瞎子可能也穿越回来了,可能也觉得魂魄附在肝部的体上很不舒服,睁开那只睁得开的左眼睛。
………………
我彻底从祖宗十八代穿越回来了,彻底恢复我是我了:“这也是理由?这真是理由?我爷爷后来就被五花大绑起来了吗?”
“什么后来,就是当时,来了十几个人,当时就把你爷爷捆绑起来了。”
“我爷爷不是上吊死的吗?”我太迫不及待了。
“你爷爷关在流朋里,流朋子哪关得住你那英英武武的爷爷呢,半夜趁看守打盹就逃了出来,叫了几声我,我以为他逃走了,又逃上海去当挑夫了,谁知他是上吊了,就吊死你家不远的那棵大樟树上了。”
“他为什么不真逃呢?”
“你蠢呀,真桃了有你奶活的?有你爸活的?没有你爸哪有你妈?没有你妈哪有你?你爷爷怕断子绝孙,才下个委大的决心选择一死的,只有自己死了,才能子又生子,子又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瞎子说得在理,爷爷死得在理,或者爷爷死得在理,瞎子才说得在理。
爷爷的决心下得很逻辑,只有自己去赴死,赴了,真的,子又生子,子又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闯荡上海的汉子真委大。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爷爷早已死了,悲伤不起来了,我突然来了看八字的兴趣,求瞎子帮我算上一命,假如我退伍了,子继父业,继承爸爸养猪的业,女朋友会不会分我的手,一脚蹬了我,会不会与我结婚生儿育女,帮我爷爷子又生子,子又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瞎子一提算卦算命,陡然来了精神,容光焕发:“不得,不得,早帮你算好了,你娘告诉了我你女朋友的生庚年月,八字合,命好,恋得紧,爱得深,牢不可破,你前面讨米,她后面叫化。”
因为真正穿越回来了,爷爷的死一点也没阴影了我,我变得阳光起来,嘿嘿笑笑说,那我明天就向女友求婚去,请你坐上席。
“早了,早了,你得在部队里好好造化自己,寻个出息对住人家,不要当死农民。”瞎子睁开那只睁得开的左眼。
我差点想笑,但没笑,说得很实事求是:“爷爷,爷爷,爷爷,我当的是兵呢,适龄青年,要完成当兵的义务,叫义务兵,当完几年,义务完成,帽子一脱,转业,退伍,还没到家,还没回来,在火车上,就已经是死农民一个了,出息,哪里寻得到呢?”
瞎子爷爷对我一次又一次亲热地叫他爷爷一点也没表现出什么喜色,偏头看我,紧盯着一样,说得不紧不慢:“你不是文书了吗?部队里的文书了还会退伍?”问得我一时噎住。
“文书是不是写文章的?”
“算是吧。”
“什么算是?是,还是不是?”瞎子爷爷什么都懂,难道不懂文书是干什么的?
瞎子嘿嘿笑了:“文书是算不得文人,文人是文人,文书是文书,不是一路货色。文书是要考试的,主要考思想,思想不好考不上。文书自学不能成材,文人可以,自学可以成材。”
在瞎子床边还呆了个把钟,只听他说,听得认真,他说该说的都说了,没得说了,对我下逐客令,你回家休息吧,探亲探亲,女朋友最是亲,最是要探的,要正式把女朋友带回来,男男女女,两家都要走动走动。我连连点头,点了七八次头。
瞎子明明下了逐客令,我都走出他家门很远了,喊我回来,我当是命令,立即反身又返身。
瞎子正往痰盂里哈痰吐痰,嘴角吊着一根丝线样,吊在痰盂里,见了我挥挥手,不让我靠近,我想坐,也不让,只让我一直站着。
我其实很想表现表现,可就是不让表现什么,哪怕给他端一次痰盂去外面倒掉。
瞎子再一挥手,我不知他挥什么,是什么意思,挥了又挥,终于才明白是我要靠近,再近,又挥,手势划一个圆圈,明白是要转过身来。我一转身,背部被戳了一下,摸了一下,笑说:“你可以走了。”
瞎子不笑,我真不敢笑,他笑,我才笑。
我背后是瞎子写的自传,或许真是一部书。